《快樂王子集》①後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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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前我起過翻譯英國詩人奧斯加·王爾德(1854—1900)的童話(或譯仙話)的念頭。可是我始終不敢動筆。他那美麗完整的文體,尤其是他那富于音樂性的調子,我無法忠實地傳達出來。他有着豐麗的辭藻,而我自己用的字彙卻是多麼貧弱。

    可是到了一九四二年不知為了什麼緣故,我卻開始做起這種我不能勝任的工作來。時間是三月中旬,地點是廣西省的河池。我想大約是我在旅途中隻帶了一本王爾德的童話集,在等候客車的長日裡,覺得無聊,譯書消遣,也未可知。在我當時寫的《旅途雜記》中曾有過這樣的話:在這裡我醒得早,早晨常常沿着公路散步,再轉到田畔山腳,去聽綠樹上群鳥的歌唱。散步回家,在旅舍的小屋内,因為愛惜明媚的陽光,我還坐在窗前譯了一篇王爾德的題作《自私的巨人》的童話。

    那一年裡我還在重慶翻譯了《快樂王子》,在成都翻譯了《夜莺與薔薇》。

    然而我不滿意自己的譯文,我失了勇氣。于是我把原書擱回在書架上,不去動它。一九四四年湘桂戰争中桂林的大火燒毀了我的住處,兩個竹書架上的書也完全化作灰燼了。

    到了一九四六年正月,為了給上海朋友們辦的《少年讀物》月刊寄稿,我想起王爾德的童話來,決定在重慶繼續那個中斷已久的翻譯工作,仍舊根據美國出版的《現代叢書》本,原書是我一個弟弟代我向他的朋友借來的,我每月翻譯一篇寄到上海去。這一年内我居然譯了五篇,王爾德的全部童話中沒有譯出的就隻剩《打魚人和他的靈魂》一篇了。

    今年五月我開始翻譯這一篇王爾德的最長的童話,到九月完成。十月我譯完他的六首“散文詩”,和最後的一篇可以稱為散文詩的“小故事”。這樣我編好了王爾德選集的第一冊《快樂王子集》。第二冊将是《獄中記》,包含兩篇較長的作品,“DeProfundis”和“TheSoulofManUnderSocialism”。這是我喜歡的兩篇文章。①說到王爾德的童話,我們都知道他一共寫了九篇,分兩次出版,第一冊叫做《快樂王子和别的故事》,一八八八年出版,共收《快樂王子》、《夜莺與薔薇》、《自私的巨人》、《忠實的朋友》和《了不起的火箭》五篇;第二冊叫《石榴之家》,一八九一年出版,收《少年國王》、《西班牙公主的生日》、《打魚人和他的靈魂》、《星孩》四篇。《現代叢書》本的《王爾德童話集》(附散文詩》則将九篇童話合印一冊,而把《石榴之家》中的四篇放在前面。我是根據《現代叢書》本翻譯的,所以排列次序也依照那個版本。FranzBlei和FelixPaulGreve兩人的德文譯本也是照這次序排列的,并且有HeinrichVogelerWorpswede的插圖。此外我還有一種HannsHeinzEwers的德文譯本,童話部分少了一篇《了不起的火箭》,排列次序也和有插圖的那本不同,這倒是依照出版的先後排列的。

    我在前面已經說過我不是王爾德童話的适當的翻譯者,我的譯文隻能說是試譯稿。但他的原著卻是很成功的作品。許多人都認為它們是他最好的,最有特色的散文著作。R.H.謝拉爾德說:“在英文中找不出來能夠跟它們相①《快樂王子集》,王爾德著,一九四八年三月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

    ①第二冊未譯出。

    比的童話。寫作非常巧妙,故事依着一種稀有的豐富的想象發展;它們讀起來(或者講起來)叫小孩和成人都感到興趣,而同時它們中間貫穿着一種微妙的哲學,一種對社會的控訴,一種為着無産者的呼籲,這使得《快樂王子》和《石榴之家》成了控訴現社會制度的兩張真正的公訴狀。”(《王爾德傳》,一九○六年)L.C.英格列比第一次讀到《快樂王子》時曾說:“……這第一個故事就使我覺得王爾德還有一顆小孩子的心。”他稱贊這些童話“表現得精妙絕倫,豐富的想象給每篇故事都裝飾了珠玉。作者有駕馭文字的能力,每一句話都是經過熟思以後寫出來的,但同時卻有自發的動人力量。”(英格列比:《王爾德論》)

    《石榴之家》的初版就是獻給作者的妻子康斯坦司·瑪利·王爾德的。

    作者坦白地稱這一冊小書為一卷“美麗的故事”。他後來曾對人表示他喜歡這個集子裡的《少年國王》。又有一次他說,在文體上他覺得《西班牙公主的生日》是他的最好的故事(H.皮爾生的《王爾德的生平和機智》)。但這些美麗的故事同時也是“對于現社會制度的嚴正的控訴”(《王爾德論》)。

    英格列比還說:“當王爾德把《石榴之家》獻給他妻子的時候,他那對于美的愛和對于人類的愛還是并行不悖的。”

    單從這一冊童話和散文詩集看來,我們也可以知道王爾德一生所愛的東西隻有兩樣:美與人類。因此我也同意亨特生的話:“空想的童話,中間貫穿着敏感而美麗的社會的哀憐,恰如幾幅錦繡鑲嵌的織物,用一根深紅的線牢牢的綴成一帖。”(《人生與現代精神的解釋者》)

    1947年11月。

    選自《巴金全集》第十七卷第235—23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