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人的嚴謹的親屬稱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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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美國留學的時候,有時同學的長輩來了,她就向我介紹說,這位是我的Aunt,或者說這位是我的Uncle,我也隻客氣地和她或他握一握手,因為我不知道他們到底是什麼親屬關系。

    在中國,這兩個字的覆蓋面可太廣了!Aunt可能是伯母、嬸母、姑母、姨母、舅母,甚至是表伯母……Uncle呢,也可能是伯父、叔父、舅父、姑父、姨父,甚至是表伯父。當我的父母,把他(她)介紹給我們時,我們都得深深地鞠一個躬!

    其實,不但是親戚,父母親的好友來了,我們也是張伯伯、李伯母、王阿姨地叫得親熱得很!

    就拿我們自己的朋友們來說,一般來談公事或業務的,孩子們都不近前,我們也不給孩子們介紹。但是有幾位特别愛孩子也會“招”孩子的愛的,就不同了!比如40年代,我們住在重慶歌樂山的時候,老舍就常來我們家玩,他是最能“招”孩子的,隻要“舒伯伯”一進門,孩子們就圍上前去,拉着胳臂抱着腿地說笑個不停,有時還把平時自己争着吃的糖果,塞到舒伯伯的嘴裡。50年代我們都回到了北京,孩子們也都長大了,不好意思拉胳臂抱腿了,可是隻要舒伯伯來了,孩子們總是圍着不走,我們要談正事,也隻好把他們攆開。

    此外就是沙汀,我們的孩子都是在重慶長大的,說的是一口的四川話,也特别愛聽四川話。沙汀來了,說話是他永遠改不了的四川口音。孩子們就高興得像“他鄉遇故知”似的,用四川口音親熱地叫“沙伯伯”,讓座倒茶,忙個不停,也得由我們把他們攆開。

    再就是夏衍夏伯伯了,我們是在50年代中期,同在一個對外訪問團裡認識的。這時孩子們都長大成人,還做了教師了,他們最佩服,最喜歡夏伯伯。夏衍來了,我的第二代第三代孩子就趕緊去拿煙盤(因為文藻和我都不抽煙,桌上不擺煙盤),他們知道夏伯伯煙瘾大得很,一天不停地抽煙,這時夏衍就從容地從自己的上衣口袋裡掏出一包煙來。

    更有意思的是他們把我的幾位朋友稱為舅舅,而不是伯伯,也不知為什麼。如趙樸初是趙舅舅。樸初的秀勁的書法、铿锵的詩詞,都使他們拜服,特别是他和我們的談話,既親切又風趣,他們坐在旁邊都舍不得走開。還有就是巴金舅舅,他們愛讀他的文章,佩服他的風骨。我同巴金從30年代就認識了,我曾寫魯迅先生贈瞿秋白的一副對聯送他:“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當以同懷視之。”就感到這已說盡了一切。他到北京必來看我,《關于女人》也是他帶到上海開明書局去付印的。後來因為他也摔了腿,多年不來了,但我們的通信始終是密而不斷。

    此外就是蕭乾了。他的學名叫“蕭秉乾”,是我三弟為揖的同學好友,十一二歲時就常來我家。大學畢業後,他當過編輯,又是駐外記者,又是作家,又是翻譯家。他遊遍四海,過着相當富裕的生活,但是他還是毅然地回到了他熱愛的祖國。但回來後并不順利,他當過右派,住過門洞,他卻一點也不後悔,如今好了,當上了文學館長,可以安富尊榮了吧?

    他卻仍是閑不住,幾乎在每一本雜志上,我都看到他的文章,上至天文地理,下至花鳥蟲魚,隻要抓到一個題目,他就能寫上幾萬字(要是我,早就暈死了)。這“孩子”的精力太充沛了!

    因為他每次給我寫信,下面總署“弟秉乾”,孩子們不懂得這“乾”是“乾坤”的“乾”,而讀做“乾濕”的“乾(幹)”,就親昵地叫他“餅幹舅舅”,他也高興地“哎”了一聲!

    說到親屬,中國有一句諺語:“遠親不如近鄰”,我則以為“近鄰不如好友”。(現在重樓疊閣的房子太多了,“近鄰”

    都不互相“認識”。)而且我們中國朋友之間,并不像西方人那樣,互稱為先生或女士,而是“稱兄道弟”,“稱姐道妹”。

    我總覺得我們中國的社會,是一個親密溫暖的大家庭!

    (本篇最初發表于《随筆》1992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