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無所不在

關燈
登,一鹽一醬,那不是錢買的。

    你不給又不好,給了你又沒的賠。

    你拿着這個錢,全當還了他們素日叨登的東西窩兒。

    ‘這就是明白體下的姑娘,我們心裡隻替他念佛。

    沒的趙姨奶奶聽了又氣不忿,又說太便宜了我,隔不了十天,也打發個小丫頭子來尋這樣尋那樣,我倒好笑起來。

    你們竟成了例,不是這個,就是那個,我那裡有這些賠的。

    ” 我要說:這種文字,才是《紅樓》藝術的絕技的重要一部分,要看雪芹如何寫人、寫“話”、寫事、寫境,如何掌握駕馭得如此複雜微妙的“人際”、“房際”關系,都必須向這種地方來着眼,來參會,來汲取。

    可惜,有不少人習慣隻看那些“熱鬧場面”,“有趣”的故事,“愛情”的“描寫”等等之類,把這個看成了瑣屑冗長,不但“微不足道”,而且“令人生厭”! 之後,司棋親自來了,大鬧了一場,搜出了雞蛋。

    上房裡失了盜,大管家婆子到處搜查,蓮花兒看見柳家廚裡有玫瑰露,被認定是“賊贓”。

    柳五兒入園找芳官,偏偏被查園的碰上,生了大疑,當賊軟禁起來五兒又氣又屈,病更重起來。

    柳家被撤職,不對頭的“仇家”秦顯家的興興頭頭地來“接任”……。

     雪芹寫這些,為了什麼?用意非一。

    但最最要緊的是下列幾點: 一,這是兩派的明争暗鬥,勾心鬥角,十分激烈。

    夏婆子,秦顯家的,與後文調唆抄檢大觀園的王善保家的一群,是賈赦、邢夫人那邊的一黨,和賈政這邊作對。

     二,事情裡頭總有個趙姨娘(與賈環),趙最嫉妒寶玉怡紅院的人和事,處處安着壞心,找空子惹事。

     三,柳嫂子雖不過是個廚役女人,卻也“夾”在這種矛盾沖突的中間,成了怡紅這一邊的“附手”與“外圍”。

     四,日後趙氏和環兒,與賈赦那邊勾聯為一,共攻這邊的寶玉、熙鳳,并不擇手段,勾結了外祟(異姓仇敵),釀成了賈家諸罪并發、一敗塗地的慘局。

    結果是家亡人散,群芳凋盡。

     所以,莫把寫柳家的這回大書,看做等閑了。

    在這極為複雜的局面、關系中,也寫柳五兒作為群芳之一的命運之不忍細言(定為錢槐一派人所害,〔2〕),寫了柳嫂的“小意殷勤”,會奉承,可又十分“勢利”但是,也如實反映了她當差的苦衷:經費有限,衆房齊來“叨登”索取,應付不暇。

    有可議之短,也有可諒之苦。

    雪芹寫人,永遠是這樣子:不掩善,也不隐惡,——他寫王熙鳳,尤其是最好範例。

     所以我說:雪芹具有哲學家的慧悟性,有曆史家的洞察力,有科學家的精确度,還更有詩人之心、之眼、之筆。

    這才是一個奇迹式的“複合構成體”的罕見的異才! 那麼,在結束本章時,我卻意不專在上述幾點,而是特别強調—— 雪芹究竟是怎樣“體驗”他的“生活”的?你看他寫下層小丫頭的鋒利,寫小厮的頑皮,寫門房的索禮陋規,寫廚房裡的一切内幕情腸,苦衷委屈……,一句話,寫哪兒就如他在哪兒,他是所有場合的“局中人”!他如不在柳嫂廚房内、以及她的親友家“生活”過,他如何寫得出那祥精采文字?——但他都“生活”過,這可能嗎? 這完全不可思議。

     然而,雪芹藝術所昭示分明的,又清清楚楚,即我在題目中所用的四個字:他作為小說作者,對一切場景事故,是一個神奇的“無所不在”的“超人”! 【附記】 《紅樓夢》第七十八回寶玉作《姽婳詩》,寫至精采處,一清客說:怎麼如此真切,難道“寶公”當日也“在座”不成?這話與本章所論合看,饒有意味。

     〔1〕此等問題,詳見《石頭記會真》中按語。

    實際上,現在流傳本的很多處分回法,都是後來才從“長回”割斷的,此不過一例而已。

     〔2〕柳五兒的結局,今傳世本已非雪芹原文,蓋自第五十五回為始,直寫到柳五兒,是為一脈之結穴點,其重要可知,豈有費如此重筆而隻于王夫人口中一句“幸而他短命病死了”即是“交代”之理?觀程、高續書中又令五兒再現,正是透露了本子原已殘缺、疊遭後筆妄補所緻。

    然程、高竟将此重要悲劇人物“續”成為“承錯愛”、其精神世界之低下可知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