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念恩裕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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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察,蓋辛亥之後旗人生計無着,多淪于雜役、小販等業。

    自雲蒙古族,本姓是章嘉呼圖克圖,“張”是後改漢姓(一如滿族人多改為趙姓、金姓)。

     聽他講時,駱女士作了記錄,恩裕兄則不斷發問,要他回答。

    今尚憶其所傳的要點如下—— 一、雪芹所居之處屬鑲黃旗的北營子。

    鑲黃旗在他那兒的正北,遙望可見;北營子是那旗後的一處分支。

    地方有點兒荒涼,有時還見過狼。

     二、雪芹來此的因由是“撥營歸旗”——皆為一案的同犯者,從城裡遣來的。

     三、雪芹的“同犯”者有一個名叫鄂(ào)比的,二人是要好的朋友,他能畫,也愛喝酒,二人常在一處。

     四、雪芹續弦,生有一子,疼愛無比。

    不幸子亡,雪芹悲痛異常,常到小墳上去徘徊,不忍離開。

     五、孩子死于中秋日,雪芹卒于大年夜,人稱“雙絕日”。

    孩子的死是因患“白口NFDA4”。

     六、雪芹在城内的一個學校裡當過“舍夫”——他并将此名目解為“仆役”一類職務。

     七、雪芹窮得很,行止不與常人相同,有點兒怪僻。

    常到處遊走,腰間圍一布包,内裝紙筆——墨汁在筆帽裡,走到一處,文思一來,坐下就寫。

     八、雪芹卒後,無力歸葬祖墳,就埋在山後的一處名叫“地藏溝”的地方。

     以上皆據實以記,暫不加分析評判。

    順便一提:此後西郊的“傳說”越來越多,愈出愈奇,聆之令人噴飯。

    我們要對曆史負責,張老人的傳說,未可全信,也未宜盡指為妄談;在他原話之外,再捕風捉影,任意編造,嘩衆欺人,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為了踏尋葬地,我們又訪過張永海一次。

     那次是向文聯洽借了一輛舊汽車(當時漫說個人,一般機關單位也極少有車的)。

    張永海坐在司機旁指路,他老伴見他坐上了汽車(那有“高貴”之感了),面現驚喜之色。

    已記不清開往哪個方向,反正這“山後”又不是上述的北營子,距離頗遠,這是否意味着雪芹已經遷居?張永海未有明言。

     在行至山深處,方知此地屬部隊駐處,不許通行。

    恩裕作代表下車去解釋,部隊電話問了文聯,屬實,車内皆學者——這才放行。

    但仍不許進溝亂走。

    故此行遂無收獲,至今不知張所言何所依據。

    (後又傳說葬地在“象鼻溝”。

    皆無法證實。

    ) 那時健銳營地方已破舊不堪,原先有全營圍牆、營門,一無所存,惟山坡上還殘存石堡壘遺迹(此營“雲梯兵”習練爬高攻堡之假想建築)。

    腳下則遍布碎石,青黃不等,像是舊河床上的卵石,俯拾可取。

    恩裕兄為了紀念此行,揀了一枚,回家後費了數日苦磨的功夫,制成一個略呈橢圓的小硯,十分得意。

     他為人熱心腸,沒有某些紅學人物的抑人利己的壞心計,是我數十年深交的難得的高尚人士。

    他主動帶我求眼科名醫,關心備至。

     他的宿舍是政法學院的十分敝舊的土平房,那排房屋前後開門,草籬茅舍。

    我常造訪,留飯也是北方的樸實作風——大碗撈面條,隻一味幹炸醬,什麼也沒有,但食來很香。

     恩裕兄為了探研雪芹,一腔熱誠,全力以赴,世無第二人。

    因心太切,意太癡,遂易為妄人所乘,将僞造“資料”向他“炫示”,吊他的胃口。

    他太天真,識辨力又不足,一概深信不疑,又不喜聽友人的忠直之言,于是在學術上受到損傷。

    每念及此,不勝嗟惜。

     亡友至交,不忍多提他的失誤,隻說一件極有趣的事:他在《曹雪芹的故事》中,設想了一位村妪老婦人,十分善良仁慈,時常幫助雪芹解憂濟困。

    這确是極好的文學創作的藝術構思。

    但當後來僞造“資料”或編制“傳說”的人,先看過他的《故事》,便受了“影響”,或有意地“順竿爬”,或講出一個村居鄰舍好心的“老太太”——甚至說她因不識字,将雪芹手稿剪了“紙錢”、給雪芹送葬等等奇聞怪語。

    恩裕兄不但不知“反思”一下,卻興奮地跑來告訴我:“原來真有一個老太太!我的書碰對了!……” 這樣好友也就不便太敗他的興,笑而聽之。

    (就這樣,他還是有一次忍不住了,對我說:“這回是真的,你就别再置疑了!”) 更令我為難的是他後來提出了“質問”與建議,一是“我的材料你怎麼書裡都不收?”二是希望兩人合作,對這些“新材料”如有不同看法,可以分加“周按”、“吳按”,各抒己見,展示學術民主、百家争鳴…… 這足見他的一片誠心厚意,我不能作别解——那如何對得起良友?但實際上這是無法辦到的。

    他對此是否有了芥蒂?不能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而且我們的友情也從未“變樣兒”。

     他不幸心髒病猝發而辭世。

    我極傷痛失此好友——“紅學界”惟一的交誼最深的同輩好友,作了七律、絕句(七首)悼挽他(交周雷于送葬時張貼過)。

     然而,他的病勢,居然也成了某些人造謠挑撥是非的“資本”。

     恩裕兄為滿族人,自号“負生”,我緻函于他總稱此号,古無稱名之禮也。

     詩曰: 好友猶存赤子誠,可憐時世妄言興。

     七篇絕句今何在,往事斑斑感不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