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裡訪書兼憶李一氓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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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也許是由于我耳目不靈(帶有助聽器),或者是怕我勞累吧。

     要等回國的飛機票,每日枯坐。

    隻有一位使館同志為人甚好,特意引我到他的深居小書齋中,見他案設中國筆硯,立刻欣慰異常——要知道身在異域的中國知識分子,一見這些,心情十分複雜。

    他喜書法,知我賤名,要我留下字幅,我為之寫下了一首“腹稿”:客居盼歸的五言古風。

     也隻有這時,才有機會在使館内外走了走,地上很厚的冰,很滑,足下穿厚皮靴,行走須加意防跌。

    我從居室向窗外看看,是些樹林,不時有大喜鵲拖着可愛的長尾羽在林中飛過。

    過路人都是皮帽皮衣,大步而行。

    也有的站住,看使館門口的“報欄”,内有介紹中國的圖文。

     一日,忽然馮所長來到我屋,這是惟一的一次。

    他來是為了将拟好的一份書面材料讀給我聽,讓我簽字。

    ——在他名下陪名聯署。

    我恭聆照辦。

    公事至此正式結束。

     飛回北京好像已是12月24日了,即1984年之年底。

     第二天是一齊去向李老交差面報之日。

    我從早到晚,整整等候了一天,怕随時車來接,什麼事也不敢做。

    如此懸懸了一整日,心中十二分納悶焦煩。

     天黑下了,終于沒有什麼動靜。

     我的一腔高興準備面會李老的癡心,此時宣告冰冷。

     無巧不成書,次日就是到文聯開代表大會,一進門,頂頭就碰見了馮所長。

    他笑容可掬,向我說:昨天已向李老做了彙報,李老對此行的成功十分高興! 我不禁愕然。

    記得隻好“哦”了一聲,因無話可說。

     對此,我越想越覺不是滋味。

    我怕李老看到人家二位知禮,立即彙報,獨周汝昌如此狂妄無禮,眼裡看不起李一氓!…… 我考慮再三,寫了一封信,将此實況加以說明,請他諒解,也對前日枉候了一日的事反映我的意見。

     我怕此信不能達,是派家裡人親送到李老府上的。

     過了些日,給李老作協助的沈君陪同馮所長來了,意思是為了表示道歉。

    我見沈君是代表李老來的,這本身就足夠了,我再不能說一句什麼話了,所以寒暄了一回。

    馮所長并未就來意說什麼,帶來幾枚小石送給我,說是黃河石。

     這一切,就如此“揭過去”了。

     一氓老人後來為訪得蘇本《石頭記》高興并認真地作七律一首,真為特例。

    我也先後敬和了兩首。

    今附錄于此,以存一段紅學掌故: 奉和一氓同志 氓老因蘇聯藏本《石頭記》舊抄全帙影印有期,喜而得句,敬和二章,亦用真元二部合韻之體。

     烘假誰知是托真,世間多少隔靴人。

     硯深研血情何痛,目遠飛鴻筆至神。

     萬裡煙霞憐進影唐太宗序玄奘法師雲:“萬裡山川,撥煙霞而進影。

    ”,一航冰雪動精魂。

     塵埃掃蕩功無量,喜和瑤章語愧村。

     貂狗珠魚總奪真,乾坤流恨吊才人。

     古抄曆劫多歸燹,孤本漂蓬未化塵。

     白璧青蠅分楮葉,春雲凍浦慰柴門敦敏訪芹詩:“野浦凍雲深,柴扉晚煙薄。

    ”。

     相期書影功成日,攜酒同尋紅夢村。

     紀念這位可尊敬的、為紅學立了功的老人。

    沒有他老,我們可能至今還無法見到、研究、運用此一珍本;沒有他老,我也不會榮膺“繡衣使者”的任命;我也料想不到他竟為此事題詩,備見其興緻之高,對《石頭記》的感情之厚。

     此行使我增長了很多見聞知識,也深悟一些人情世态,比以前更明白:學術和名利權位本是不相幹的兩個世界,但在人世間,它們又時常讓人巧妙地“聯絡”起來。

    書生尤需慎而又慎。

     詩曰: 奉使鄰邦有寵光,知音一老賦詩章。

     癡兄難解其中味,想象轺車衣繡香。

     [附記] 蘇藏本《石頭記》,從1984年之冬訪察起,至1986年影印出版了,是中蘇雙方有關單位聯合署名的。

     所有過程,我一無所知,因無人相告相商。

    1986—1987年,我在美國,得知此書已出,喜甚,函囑女兒月苓為購精裝一部。

    家兄祜昌也費了不少事,購得了一部平裝本。

    1987年秋回國後,方得展閱外貌内涵。

    這是我平生十分奇特的一次經曆,對此本的價值認識日益加深了,故專文紀其始末。

     時在庚辰(2000)初伏,氣溫高至40度。

    年八十二歲,揮汗疾書。

    雖事隔十幾年,其經曆之重要關節,記憶猶存,曆曆在目。

    蓋印象之深,曆久不渝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