幹校驚雷

關燈
是派的守路口盤生人、防私逃的職務。

    我向他作辭,他坐着不動,冷冷地點頭示意。

    (他與孫用系原《魯迅全集》編輯室的人,後調古典室任副主任,是我的上司。

    在先,他還視我為“學者”,見了就笑而示意;後來“文革”他對我有看法,曾大嗓門批判我,說從未見過像我這樣“反動的知識分子”。

    在幹校又住同屋,極少理我,頗有“敬鬼神而遠之”之雅緻了。

    ) 拉車的小夥子是彭慶生。

    提起他,不由我不插叙幾句。

     慶生是“文革”中剛從北大出來的“小将”,能得“風氣之先”,到那個單位後一張大字報掀開新的一頁,很快成了運動的主腦人。

    但運動的階段層次變化太大太多了,簡而言之,及達幹校後,他又因變化而成了“5·16”的“重要”人物,受苦不小。

    拉車送我,正是他倒黴受懲的一種“改造”方式。

    小夥子畢竟不凡,頂得住,拉着重物走數十裡不平之路,可非易事。

    他面不改容,也無任何“心情表現”。

     我這兒提他,是因為紀念此行的受累者,也紀念他對我的照顧——不知何因,他在“當權”時就特别加我青目,而發誓要把我打成“反革命”的一頭頭(司機高某)卻與慶生水火難投。

    下幹校火車上慶生就要我在空位上卧息,還送來毛毯給我蓋上。

    到了鹹甯,還未蓋房借住民居時,見我衣服不夠,他把嶄新的棉大衣送來讓我穿,“髒了也沒關系!” 莫忘,這是何等歲月,何等“境界”,在平常情況下這也令人感激了,何況是“非常”的日子裡!我難忘記。

     運動過後,久之方知他在語言學院執教了。

    為職稱的事,為他的古代詩學著述(不止一部)的事,都來找我。

    他身體好時,每年正月初一,必從郊外趕來賀歲。

    我的“難友”與學誼的緣分頗不一般,思之意味不淺。

     插話到此暫休。

    且說我到火車站。

     人若走上好運了,到處可遇好人。

    我到車站正值中午休班,不賣車票。

    我到窗口,卻有一位姑娘在内,把證件給她看,她看了竟破格照顧說:“我先給你一張吧,省得一會兒你排隊擠得累。

    ”她還說可以把手提包寄存她室内,伶伶俐俐地到街上走走——離車開還有一個多小時呢! 我感謝極了,這真是一位好心的女士(那時還沒有此稱可随意使用),她見我那敝衣黑疲的窮書生樣子,也許不無憫人之心吧? 我逛了商店,買一件告别湖北的小物件作紀念品。

    從從容容上了車——票在手裡了呀! 車很清靜,那時上京的人看來不多。

    落座不久,一位探親假回京的同事上來了——卻遞給我一封信,看時,竟是家兄祜昌寄到幹校的信函,不禁喜上加喜。

    不知哪位好人見信到了,知我已行,竟讓那同事(姓袁)捎了來。

     我到京時,乃是1970年的9月5日的上午。

     “山妻”見我回來,當然隻以為是12天的探親例假之幸了。

    及至我對她說:“我不用再回湖北了!”她十分驚訝——因為她曾向“知情”的某司機打聽過:“這些下幹校的,還能回得來嗎?”得到的答語是:“多半是回不來了!” 我持公函到文化部(還是老樓,位于朝陽門内大街)報到。

    傳話入内後,出來一位“留守”同志,他看了公函,立刻打電話——我當然不知是給誰,隻聽見一兩句:“……周總理指示的,這很重要……” 但誰也不知應把我“安插”在何處。

     後來,讓我暫在原單位“挂着”等候。

    人民文學出版社隻有幾位“留職”者專司印制“樣闆戲”,在底樓。

    二樓皆空,給我一間屋,裡面已塵積寸許! 我在那辦公處,無“公”可“辦”。

    這時,我太“自由”了,誰也不敢來“管”我了。

    連軍宣隊的長官見了我,也客氣地說:“周汝昌同志,你還要繼續革命呀!”(那是當時的一句新口号,能膺此語的,已不再是“犯錯誤”、“有罪行”的壞分子了。

    ) 此前此後,轟動了幹校,皆不知我是“多大來頭”。

    以緻謠言四起編造故事。

     這是奇事,彼時正在大力加緊催辦繼續下幹校,不許逃避——原指示“老弱病殘”除外,到此一概不論,毛主席的最高指示,也得改變。

    試想,此時此際,怎麼一個區區的周汝昌,卻會由周總理專電調回呢?! 大家猜謎。

    羨者,妒者,捧者,暗害者……世态盡呈于我身邊左右。

     “工宣隊”也曾讓我寫個報告,訴訴想做什麼工作,以便上達。

    可是這份報告也了無下文,是未呈?是遭人扣押?不久“工宣隊”也走了,我去問誰?茫然惘然。

     無“公”可“辦”時,代社長王緻遠忽抱來一批郭小川的詩集,讓我看看。

    又曾陪郭小川來看我。

    他見桌上擺着的詩集子,說:“這些東西,都不能再出了。

    ”我不敢妄答,以苦笑報之。

     詩曰: 幹校驚雷萬衆疑,書生“何術”遞文詞? 人心夷險真難測,感謝窗中女票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