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與金庸狹路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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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會上和學術界的許多朋友師長,都謬推我為金庸研究專家。

    有些喜歡辱罵金庸和金庸研究的風流老先生也把誤導青年的帽子往我頭上戴。

    其實我關于金庸的文章寫了不少,講演訪談也做了不少,但直到2005年之前,并沒有出版過金庸研究專著。

    我是個什麼都研究、什麼也都不研究的人。

    我推崇我家老祖宗的名言:“君子不器”。

    人生的最高境界在我看來應是:“無所不為,一事無成。

    ”不過為了報答人民的養育之恩,一個有良心的人總該研究點什麼。

    我學無所長,隻好研究“文化”。

    在文化裡,我重點研究文學;在文學裡,我重點研究小說和戲劇;近年來附庸風雅,重點研究通俗小說;在通俗小說裡,曾經用心研究過武俠小說;而金庸先生早早地埋伏在武俠小說裡等待我這個假面伯樂,于是我們就狹路相逢,悲慘遭遇了。

     我開始讀金庸比較晚,那已經是建國35周年之後,80年代後期,我剛當上北大中文系學生會主席,官倒腐敗方興未艾,社會風氣日益崩壞,雷鋒精神受到質疑,救助落水兒童要先給報酬,光天化日之下,廣大市民踴躍圍觀流氓歹徒輪奸婦女的年頭了。

    我那時對什麼“武俠小說”是不屑一顧的。

    俺自幼受到高雅的正統文學教育,批林批孔時就讀《論語》《孟子》《韓非子》,評《水浒》時就讀《水浒》《三國》《紅樓夢》,批鄧小平時就讀魯迅茅盾高爾基,批“四人幫”時就讀王蒙張潔劉心武,後來上了北大,更是什麼托爾斯泰萊蒙托夫塞萬提斯巴爾紮克海德格爾馬爾克斯川端康成小林多喜二好色一代男……整天大魚大肉地胡吃海塞,隻覺得天下的山珍海味已盡入腹中,曾經美味難為菜,除卻西施不是人。

    漸漸地,看穿了各種文學伎倆,煉就一副鐵石心腸,任你情天恨海,五雷轟頂,俺也是泰山崩于前而不變色。

    許多北大中文系畢業的朋友都走過這麼一段“人性喪盡”的歧路,試問,在那飽讀了古今經典、中外名著的時候,還有什麼文學,還有什麼作家,能夠感動我們這些“書生意氣、揮斥方遒”的文學狂徒嗎? 就在這時,我發現周圍同學不僅僅迷戀錢鐘書沈從文張愛玲和艾略特裡爾克波伏娃,他們中頗有些人神氣活現地談論什麼三毛瓊瑤席慕容和金庸古龍梁羽生。

    作為一名優秀學生幹部和班裡第一批共産黨員,我覺得有責任有必要了解一下這些同學“思想堕落”的根源。

    我說:“什麼破玩意兒?你們這麼沒日沒夜地糟蹋身子?呈給本官,驗看驗看!”同學說:“這可是最偉大的文學啊,比你那魯迅老舍萬家寶,一點都不差!”于是,遞過來一本脫落了封面的通俗文學期刊,上面連載着兩章《射雕英雄傳》。

    中國文學史上一個輝煌的時刻誕生了。

     我是個讀書看戲都很投入的人,标榜“先感性,後理性;先感悟,後研究”。

    我在小學和中學時代,為《紅燈記》和《高玉寶》流過淚,為《賣花姑娘》和《金姬和銀姬的命運》流過淚,為《雷雨》和《家》流過淚,為《流浪者》和《簡愛》流過淚,為《愛是不能忘記的》和《高山下的花環》流過淚。

    上大學以後,就不曾再為文學作品而流過淚。

    我以為自己成熟了,永遠不會再被作家騙去淚水了。

    像《悲慘世界》《複活》以及轟動一時的《這裡的黎明靜悄悄》,都深深打動過我,但是沒有摧垮我的淚腺。

    然而,我卻一次又一次,被金庸這厮感動了。

    當郭靖背負着黃蓉去找一燈大師療傷,當楊過苦等小龍女一十六年後毅然跳下懸崖,當郭襄“渺萬裡層雲,千山暮雪,隻影向誰去?”當程靈素為胡斐吸盡毒液而死,當胡一刀把孩子托付給敵手苗人鳳,當殷素素用生命告訴兒子張無忌“越是好看的女人越會騙人”,當明教群雄出征前高唱“焚我殘軀,熊熊聖火。

    生亦何歡?死亦何苦?憐我世人,憂患實多”,當香香公主把匕首刺進那世上最美麗的胸膛,當嶽靈珊和馬春花被愛人害死而臨死仍然挂念愛慕着那無情的愛人,當蕭峰一掌誤斃了世上最愛他最理解他的阿朱,當“惡貫滿盈”段延慶得知段譽是自己的兒子,當韋小寶在通吃島接到康熙畫的六幅充滿兄弟情誼的“救駕圖”……我幾乎每次讀到這些段落,都會熱淚盈眶。

    止庵兄說感動是不成熟的表現,讀書多了就不會感動。

    可我确實做不到止庵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