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瓜評金’:評北喬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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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量如何協助襄陽抗敵,黃蓉說,千軍萬馬,若抗不來,到最後關頭他倆仍可乘了汗血寶馬脫身。

    郭靖馬上斥責她說,為人要盡忠報國,才不枉父母教養一場,黃蓉歎道:“我原知難免有此一日,罷罷罷,你活我也活,你死我也死就是!” 難道阿朱不懂麼?她當然懂的。

    當然,郭靖說的是“報國”,喬峰說的是“報仇”,報國與報仇,一公一私,相去千裡,但問題的重心其實不是報仇也不是報國,而是入世與出世,在庸俗一些的層次說,就是男子的事業心。

     女子常常認為,男子有了她便應心滿意足,但這隻是癡心幻想,同時,她也忘記了她之所以傾慕他,往往正是傾心于事業為他帶來的風采魅力。

    事業是男子的命脈,因為透過事業,他與社會發生聯系,沒有事業,他就是個最寂寞的人。

     命運催促喬峰踏上滅亡,但偏偏又給他一個得救的機會,就是阿朱,阿朱不過是個美麗的頑皮女郎,與喬峰相識,又全屬意外,喬峰甘冒大險救她性命,不過是激于義憤,不是對這小姑娘有什麼深刻印象,但是他救了阿朱,卻使阿朱對他的英雄氣概感激傾慕,不辭萬裡,在雁門關相候,于是喬峰在衆叛親離之時,得了一個患難之交。

    從這時起,喬峰一直沒有把阿朱作小丫頭看待。

     世界叛離了喬峰,阿朱給還他一個新世界,就是關外馳獵放牧的二人生活,要是喬峰能接受,他就得救了。

    或者,要是這一刻停頓,上天讓喬峰預見未來的慘禍,他就明白這是他唯一的得救機會,但是畢竟這一刻沒有停下來,喬峰隻知道他若解不開“報仇”這個結,他便無法安心地從此過着平靜的日子,于是,這一刻過去了,他的機會也完了,幸福跟他擦身飛去。

     《天龍八部》是一部“佛”味很濃的小說,大概金庸有意宣揚佛教的慈悲主張,喬峰的仇恨心若得到化解,他仍可以有機會得到幸福,可惜智光大師以死相谏,蕭遠山與慕容複一同皈依佛法,但喬峰在那時刻,卻是沒可能接受智光的勸谏,與其說這是機會,毋甯說是命運更無情的玩弄。

     要是過分強調喬峰的仇恨心,那麼喬峰與阿朱的故事就不是令天下有情人同聲一哭的悲劇,而是警世的故事了。

    但喬峰報仇,并不是一種突然而來的原始嗜血,報仇根本是英雄典型的一部分。

    英雄本質使喬峰奇峰突出:光芒萬丈,但英雄本質,也使他自取滅亡。

     喬峰與阿朱的愛情,是金庸小說之中最感人的愛情,愛上喬峰,使阿朱變成一個成熟的可敬可歎的女子,而喬峰對阿朱的海樣深情、失去她的悲槍,也使他更為令人傾倒。

     喬峰把郭靖的傳統英雄大俠發展到極限,同時宣布了這個英雄典型的末路。

    喬峰的限制,也就是這個典型的限制,在于他不能脫離世俗社會的價值觀念。

    在《天龍八部》裡,金庸已經提出了一些質疑:胡漢之分真是正邪善惡敵友之間的劃分麼?漢人一定得站在漢族的一邊。

    契丹人忠于契丹就一定對麼? 金庸沒有問得很認真,而《天龍八部》的答案亦相當簡單明白:種族之争、私人仇怨,都應該在博愛的精神之中化解,佛家視一切為虛幻,或不是常人可以接受,但是仁愛寬恕及愛好和平的精神卻容易接受得多。

     到了下一部著作《笑傲江湖》,金庸把問題帶到更基本的一個類别:正派和邪派之間的分别,企圖表現出何謂正、邪不能從派别上劃分,而是要看個人的情操。

    因此,《笑傲江湖》的男主角不是一個偉大的領袖,而是有着高貴情操的一個疏狂人物。

     喬峰在大宋與大遼之間的忠義矛盾中選擇了自殺,因為沒有了一個他可以忠于的社會,失去了他可以領導的群衆,喬峰不能活下去;在正派與邪派之間,令狐沖選擇了退隐,因為令狐沖沒有使命感,他所重視的是個人生活,是舒展性情的生活。

    世人的争名奪利他固然沒有興趣,但對于發揚光大正派門戶、拯救世人,他也一樣沒有興趣。

     事實上,《笑做江湖》的思想似乎是,問題不在邪、正,而在“發揚”,在于事業上的野心,對事業有太大野心,可以把一個正人君子變成邪惡的人。

    有野心的人有邪有惡,但所對進行的發展野心的活動一般令人煩厭,令人心折的人物如向問天,一到了運用計謀達到野心的關節,一樣要做出卑鄙的行為。

    隻有遠離社會的紛争,才可以得到真正的平安喜樂。

     但令狐沖不是第一個重情義而輕功業的金庸男主角,他有一個前身,就是楊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