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層 《紅樓》審美(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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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他如何寫春? 第五十八回,寶玉病起,至院外閑散,見湘雲等正坐山石上看婆子們修治園産,說了一回,湘雲勸他這裡有風,石頭又涼,坐坐就去罷。

    他便想去看黛玉,獨自起身—— 從沁芳橋一帶堤上走來,隻見柳垂金線,桃吐丹霞。

    山石之後一株大杏樹,花已全落,葉稠陰翠…… 也隻中間八個字對句,便了卻了花時芳汛。

    再看次回寶姑娘—— 一日清曉,寶钗春困已醒,搴帷下榻,微覺輕寒。

    啟戶視之,院中土潤苔青——原來五更時落了幾點微雨。

     也隻這麼幾個四字句,就立時令人置身于春淺餘寒,細雨潛動,鼻觀中似乎都能聞見北京特有的那種雨後的土香!也不禁令人想起老杜的“随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的名句——但總還沒有“土潤苔青”那麼有神有韻。

     再看他怎麼寫夏? 開卷那甄士隐,書齋獨坐,午倦抛書,伏幾睡去,忽遇奇夢(石頭下凡之際),正欲究其詳細,巨響驚醒,擡頭一望,隻見窗外—— 烈日炎炎,芭蕉冉冉。

     夏境宛然在目了。

    又書到後來,一日寶玉午間,“到一處,一處鴉雀無聞”,及至進得園來—— 隻見赤日當空,樹陰合地,滿耳蟬聲,靜無人語。

     也隻這幾個四字對句,便使你“進入”了盛夏的長晝,人都午憩,隻聽得樹上那嘶蟬拖着催眠的單音調子,像是另一個迷茫的世間。

     有一次,寶玉無心認路,信步閑行,不覺來到一處院門—— 隻見鳳尾森森,龍吟細細。

     原來已至潇湘館。

    據脂觀齋所引,原書後回黛玉逝後,寶玉重尋這個院門時,則所見是—— 落葉蕭蕭,寒煙漠漠。

     你看,四字的對句,是雪芹最喜用的句法語式,已然顯示得至為昭晰。

     這些都不足為奇。

    因為人人都是經曆過,可以體會到的。

    最奇的你可曾于深宵靜夜進入過一所尼庵?那況味何似?隻見雪芹在叙寫黛、湘二人在中秋月夜聯吟不睡被妙玉偷聽,将她們邀入庵中小憩,當三人回到庵中時—— 隻見龛焰猶青,爐香未燼。

     又是八個字、一副小對句,宛然傳出了那種常人不能“體驗”的特殊生活境界。

    我每讀到此,就像真随她們三位詩人進了那座禅房一般,那熒熒的佛燈,那袅袅的香篆,簡直就是我親身的感受! 當迎春無可奈何地嫁與了大同府的那位“中山狼”之後,寶玉一個走到蓼風軒一帶去憑吊她的故居,隻見—— 軒窗寂寞,屏幛翛然。

    ……那岸上的蓼花葦葉,池内的翠荇香菱,也都覺得搖搖落落,似有追憶故人之态…… 第七十一回鴛鴛為到園裡傳賈母之話,于晚上獨自一個進入園來,此時此刻,景況何以?靜無人迹,隻有八個字—— 角門虛掩,微月半天。

     這就又活畫出了一個大園子的晚夕之境界了。

     請君着眼:如何“寫景”?什麼是“刻畫”?絕對沒有所謂“照搬”式的“再現”,隻憑這麼樣——好像全不用力,信手拈來,短短兩句,而滿盤的境界從他的筆下便“流”了出來。

     必有人問:這是因何而具此神力?答曰:不是别的,這就是漢字文學,中國詩的筆緻與效果。

     我以上舉的,可算是一種“類型”。

    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