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來群芳聚《紅樓》(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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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且作如下推想:

    一、脂評所批的種種家事之說,回憶之情,可能有障眼法。他也可以把府第生活與秦淮河上的放縱經曆,揉和在一起傷感。不能因為有傷感真情就肯定是“家事”。脂硯齋評點《紅樓夢》,是判别其書來源的一個最有價值的憑籍。一般認為他是曹雪芹的長輩,所以有資格來回憶,甚至可能是他講授給雪芹的。

    二、“金陵十二钗”本身就是曲院中的稱謂。書中群芳,資源來自秦淮河上,曹雪芹不忍抹滅,故留其痕迹。甚至太虛幻境亦是秦淮縮影圖。從來中國文化中的神仙世界和宗教天堂,都是男性主宰,沒有仙姑群居而主宰這一說,而且盡都是一些有孽債宿緣的青年美女。秦淮河上那種常與文人名流結交的環境,耳濡目染的熏陶與融會貫通的體悟,令她們在詩詞、繪畫、書法上達到相當高的水平,加之時至風雲動蕩,更朝疊代,便造就了一批不同于大家閨秀,亦有别于小家碧玉的中國奇女子。令古今文人可歌可泣。

    三、《紅樓夢》用以作原型的這個大家庭就在金陵,并且因為亦官亦商的緣故,與秦淮河上的遊樂妓館來往密切,府上風氣亦大受其薰染,奢靡淫逸,紛紛仿效。甚至女眷中可能有來自秦淮河青樓之人。故事性情亦别樣花緻。曹家為世襲江甯織造,祖孫三代在江南先後共曆六十餘年。這個推論倒套得上去。曹家被雍正帝抄沒,“唯餘京中住房二所”。雪芹是在未成年之齡遭此變故而回到北京的。敦敏贈其芹圃詩中有“燕市哭歌悲遇合,秦淮風月憶繁華”之句。敦敏為曹之密友,“秦淮風月”四字必不是牽強而作。且敦敏居北方,此四字來路隻能是曹雪芹。所以對于《紅樓夢》一書的作者,家事與秦淮風月是一體的。

    “紅樓”今何在?

    它令人聯想到“上有天堂下有蘇杭”,聯想到江南秦淮,石頭城,中國錦繡江山文明精粹集中之地。

    “紅樓”,其字樣,首出于第五回“遊幻境指迷十二钗,飲仙醪曲演紅樓夢”。

    而其實無論是大觀園,還是幻境裡那些“司”以及寶玉所見殿閣處所,并沒有一處叫“紅樓”,或是竟帶紅色可能稱之的。就書中極其稱贊的房子,秦可卿的卧室,風流備至,卻不能稱為“紅樓”,倒是紅樓的風格。

    其實《紅樓夢》中處所皆為館軒院閣,亦少有“樓”,鳳姐住的稱為抱廈,隻有可卿所上者,為天香樓也。

    可見“紅樓”并非實指一座樓房,而是一場繁華溫柔生活的化身,靈魂,氛圍。

    翻盡全書看,倒是所謂“昌明隆盛之邦,詩禮簪纓之族,花柳繁華地,溫柔富貴鄉”這四句話,才是“紅樓”的總體背景。

    “紅樓”,隻是一種富貴溫柔的形容,并非實樓,真的有一座樓叫“紅樓”。

    紅樓乃才子淑女、佳情樂事處,溫馨色也。

    紅樓乃曆者心中一史本,乃作者魂中一夢,千情萬郁結之地,是太虛幻境的人間造影。

    何來群芳聚《紅樓》?

    疑是秦淮河上影。

    今我提出此說,并非要以石破天驚之說,喧嘩于世。乃是側重于一種文學精魄的轉移,一種曆史投影的再現,而非是又來一番實證索隐。

    “意識流”這個東西,我看還不隻是一種寫作手法,也不僅隻是一種個人的精神活動,而是一股巨大的曆史文化的積澱,飄流,承接,轉移,混同,合一,分流,接納,深化與精辟的過程。

    真正的文學史也是心靈史,亦是一個意識流的深海。

    《紅樓夢》作者開頭就說“朝代年紀地輿邦國,卻反失落無考”。這種“失落”,指的是在一個漫長的成熟的創作過程中,一切俱已經融會貫通,素材俱都消化如饴,變成了作者的創意,是一件全新的藝術品,就不要去生搬硬套地扣死在什麼史實,人物頭上了。

    《紅樓》一書,無疑是中國人性文學的無數涓流彙成的巨川大海,在它後面有着極其寬闊的水域。政治危網逼使作者創造和發展了這一含蓄雙關寓意等藝術,但決定性的仍然是作者酷愛深厚的中華文化底蘊,僅有“政治需要”,是決然不可能寫出這一部打動天下人數百年的鴻篇巨著的。

    紅樓夢的底蘊首先是“人”的主題,人性與人道人情人權。總之,人生是第一性的。“史”則是第二。寓史借史假史演繹史。“借典”為第三,它借助諸多中華文粹中的典故詩詞意象意境,來傳遞中華民族文化的基因型密碼,貫通和創造出了原本文化意象中新的關系與聯想。

    一部大書,傳到今天,對于最廣大的受衆來說,它的構思創作過程,如何成書等等,也許已經不重要。

    重要的是它本身的具有的那驚天地泣鬼神的人性感召力量;是它那彙百川而成巨流的中國式的藝術瑰美;是它所塑造的穿透歲月彌新彌生的諸多人物形象,以及它留下給後人的燦若朝霞,渺若煙水的無限想象。

    這無限的想象也是一種文化的再創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