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七回 茜窗紅燭

關燈
衆人眼見袁紫衣與周鐵鹪各施輕身小巧功夫,以鷹爪功互搏,鬥到酣處,周鐵鹪突然大叫一聲,從涼亭檐角上跌了下來。

    隻因兩人手腳太快,旁觀衆人之中,隻有胡斐和曾鐵鷗看清楚了,袁紫衣仍是以"分筋錯骨手"卸脫了周鐵鹪雙腿的關節,旁人卻隻見周鐵鹪摔下時肩背着地,落下後竟不再站起。

    這涼亭原不甚高,以周鐵鹪的輕身功夫,縱然不敵袁紫衣,一躍下地決不緻便如此摔得站不起來,難道竟是身受緻命重傷?汪鐵鹗素來敬愛這位大師兄,大叫:"師哥!"奔近前去,語聲中已帶着哭音。

    他俯身扶起周鐵鹪,讓他站穩。

    但周鐵鹪兩腿脫臼,哪裡還能站立?汪鐵鹗扶起他後雙手放開,周鐵鹪呻吟一聲,又要摔倒。

    曾鐵鷗低聲罵道:"蠢材!"搶前扶起。

    他武功在鷹爪雁行門中也算是頂尖兒的好手,隻是不會推拿接骨之術,抱起周鐵鹪,便要奔出。

     周鐵鹪喝道:"取了鷹雁牌。

    "曾鐵鷗登時省悟,搶進涼亭,一伸手往圓桌上去取金牌時,突然頭頂風聲飒然,有人忽施偷襲。

    曾鐵鷗右手抱着師兄,左手不及取牌,隻得回掌上迎,哪知這一架卻架了個空。

    眼前黑影一晃,一人從涼亭頂上翻身而下,一把将桌上的金牌抓在手中,喝道:"打輸了想賴麼?"正是袁紫衣。

     曾鐵鷗又驚又怒,僵在亭中,不知該當和袁紫衣做對呢,還是先請人去治大師兄再說?胡斐上前一步,說道:"周兄雙腿脫了臼,若不立刻推上,隻怕傷了筋骨。

    "也不等周曾兩人答話,伸手拉住周鐵鹪的左腿,一推一送,喀的一聲,替他接上了,跟着又接上了右腿關節,再在他腰側穴道中推拿數下,周鐵鹪登時疼痛大減。

    胡斐向袁紫衣伸出手掌,笑道:"這銅鷹鐵雁牌也沒什麼好玩,你還了周大哥吧!"袁紫衣聽他說到"也沒什麼好玩"六字,嫣然一笑,将那金牌放在胡斐掌心。

     胡斐雙手捧牌,恭恭敬敬的遞到周鐵鹪面前。

    周鐵鹪伸手抓起,說道:"兩位的好處,我姓周的但教有一口氣在,終有報答之時。

    "說着向袁紫衣和胡斐等望一眼,扶着曾鐵鷗轉身便走。

    他向袁紫衣所望的那一眼,目光中充滿了怨毒,所瞧胡斐的那一眼中,卻顯示了感激之情。

     袁紫衣毫沒在意,小嘴一扁,秀眉微揚,向着使雷震擋的褚轟道:"褚大爺,你這半個掌門人,咱們還比不比劃?"到了此時,褚轟再笨也該有三分自知之明,領會得憑着自己這幾手功夫,決不能是她敵手,抱拳說道:"敝派雷電門由家師執掌,區區何敢自居掌門?姑娘但肯賜教,便請駕臨塞北,家師定是歡迎得緊。

    "他這幾句不亢不卑,卻把擔子都推到了師父肩上。

    袁紫衣"嘿嘿"一笑,左手擺了幾擺,道:"還有哪一位要賜教?" 殷仲翔等一齊抱拳道:"胡大爺,咱們後會有期。

    "轉身出外,各存滿腹疑團,不知袁紫衣是什麼路道。

    胡斐親自送到大門口,回到花園來時,忽聽得半空中打了個霹靂,擡頭一看,隻見烏雲滿天,早将明月掩沒。

    袁紫衣道:"當真是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

    想不到胡大哥遊俠風塵,一到京師,卻面團團做起富家翁來。

    " 她一提起此事,不由得胡斐氣往上沖,說道:"袁姑娘,這宅第是那姓鳳奸人的産業,我便是在這屋中多待一刻,也是玷辱了,告辭!"回頭向程靈素道:"二妹,咱們走!"袁紫衣道:"這三更半夜,你們卻到哪裡去?你不見變了天,轉眼便是一場大雨麼?"她剛說了這句話,黃豆般的雨點便已灑将下來。

     胡斐怒道:"便是露宿街頭,也勝于在奸賊的屋檐下躲雨。

    "說着頭也不回的往外便走,程靈素跟着走了出去。

     忽聽得袁紫衣在背後恨恨的道:"鳳人英這奸人,原本是死有餘辜。

    我恨不得親手割他幾刀!"胡斐站定身子,回頭怒道:"你這時卻又來說風涼話?"袁紫衣道:"我心中對這鳳人英的怨毒,勝你百倍!"她頓了一頓,咬牙切齒的道:"你隻不過恨了他幾個月,我卻已恨了他一輩子!"說到最後這幾個字時,聲音竟是有些哽咽。

    胡斐聽她說得悲切,絲毫不似作僞,不禁大奇,問道:"既是如此,我幾回要殺他,何以你又三番四次的相救?"袁紫衣道:"是三次!決不能有第四次。

    "胡斐道:"不錯,是三次,那又怎地?" 兩人說話之際,大雨已是傾盆而下,将三人身上衣服都淋得濕了。

    袁紫衣道:"你難道要我在大雨中細細解釋?你便是不怕雨,你妹子嬌怯怯的身子,難道也不怕麼?"胡斐道:"好,二妹,咱們進去說話。

    "當下三人走到書房之中,書童點了蠟燭,送上香茗細點,悄悄退了出去。

    這書房中陳設甚是精雅。

    東壁兩列書架,放滿了圖書。

    西邊是一排長窗,茜紗窗間綠竹掩映,隐隐送來桂花香氣。

    南邊牆上挂着一幅董其昌的仕女圖;一幅對聯,是祝枝山的行書,寫着白樂天的兩句詩:"紅蠟燭移桃葉起,紫羅衫動柘枝來。

    "胡斐心中琢磨着袁紫衣那幾句奇怪的言語,哪裡去留心什麼書畫?程靈素卻在心中默默念了兩遍,瞧了一眼桌上的紅燭,又望了一眼袁紫衣身上的紫羅衫,暗想:"對聯上這兩句話,倒似是為此情此景而設。

    可是我混在這中間,卻又算是什麼?" 三人默默無言,各懷心事,但聽得窗外雨點打在殘荷竹葉之上,潺潺作聲,燭淚緩緩垂下。

    程靈素拿起燭台旁的小銀筷,挾下燭心,室中一片寂靜。

    胡斐自幼飄泊江湖,如此伴着兩個紅妝嬌女,靜坐書齋,卻是生平第一次。

     過了良久,袁紫衣望着窗外雨點,緩緩說道:"十九年前,也是這麼一個下雨天的晚上,在廣東省佛山鎮,一個可憐的少婦抱着一個女娃娃,冒雨在路上奔跑。

    她不知道到什麼地方去好,因為她已給人逼得走投無路。

    她的親人,都給人害死了,她自己又受了難當的羞辱。

    如果不是為了懷中這個小女兒,她早就跳在河裡自盡了。

     "這少婦姓袁,名叫銀花。

    這名字很鄉下氣,因為她本來是個鄉下姑娘。

    她長得很美,雖然有點黑,然而眉清目秀,又俏又麗,佛山鎮上的青年子弟給她取了個外号,叫作'黑牡丹'。

    她家裡是打漁人家,每天清早,她便挑了魚從鄉下送到佛山的魚行裡來。

    有一天,佛山鎮的鳳大财主鳳人英擺酒請客,銀姑挑了一擔魚送到鳳府裡去。

    這叫作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這個鮮花一般的大姑娘偏生給鳳人英瞧見了。

    姓鳳的妻妾滿堂,但心猶未足,強逼着玷污了她。

    銀花心慌意亂,賣魚錢也沒收,便逃回了家裡。

    誰知便是這麼一回孽緣,她就此懷了孕,她父親問明情由,趕到鳳府去理論。

    鳳老爺反而大發脾氣,叫人打了他一頓,說他胡言亂語,撒賴訛詐。

    銀花的爹憋了一肚氣回得家來,就此一病不起,拖了幾個月,終于死了。

    銀姑的伯伯叔叔說她害死了親生父親,不許她戴孝,不許她向棺材磕頭,還說要将她裝在豬籠裡,浸在河裡淹死。

     "銀姑連夜逃到了佛山鎮上,挨了幾個月,生下了一個小女孩。

    母女倆無以為生,隻好在鎮上乞讨。

    鎮上的人可憐她,都拿些銀米周濟,背後自不免說鳳老爺的閑話,說他作孽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