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針其膏兮藥其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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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不了。

    ’哈哈,果然你隻有躲起來,假裝生病。

    ” 張無忌回過頭來,見說話之人是崆峒派的秃頭老者聖手伽藍簡捷。

    他頭上一根毛發也沒有,張無忌初時還道他是天生的光頭,後來才知是給人塗了烈性毒藥,頭發齊根爛掉,毒藥還在向内侵蝕,隻怕數日之内毒性入腦,非大發癫狂不可。

    這時他雙手給同伴用鐵鍊縛住,才不能伸手去抓頭皮,否則如此奇癢難當,早已自己抓得露出頭骨了。

     胡青牛淡淡地道:“我治得了也罷,治不了也罷,總之我不會給你治。

    你尚有七八日之命,趕快回家,還可和家人兒女見上一面,在這裡啰裡啰唆,又有何益?” 簡捷頭上癢得委實難忍,熬不住将腦袋在牆上亂擦亂撞,手上的鐵鍊丁當急響,氣喘籲籲地道:“胡先生,那金花的主兒早晚便來找你,你也難以活命。

    大家聯手,共抗強敵,不是勝于你躲在房中束手待斃麼?”胡青牛道:“你們如打得過他,早已殺了他啦!我多你們這十五個膿包幫手,有什麼用?” 簡捷哀求了一陣,胡青牛不再理睬。

    簡捷暴跳如雷,喝道:“好,左右是個死,我一把火燒了你的狗窩。

    咱們白刀子進,紅刀子出,做翻你這賊大夫,大夥兒一起送命!” 這時外邊又走進一人,正是先前嘔血那人,他伸手入懷,掏出一柄蛾眉鋼刺,點在簡捷胸口,冷冷地道:“你得罪胡前輩,我姓薛的先跟你過不去。

    你要白刀子進,紅刀子出,好啊,我就先給你這麼一下。

    ”簡捷的武功本在這姓薛的之上,但他雙手為鐵鍊綁住,沒法招架,隻有瞪着圓鼓鼓的一雙大眼,不住喘氣。

     那姓薛的朗聲道:“胡前輩,晚輩薛公遠,是華山鮮于先生門下弟子,這裡給你老人家磕頭啦!”說着跪了下去,磕了幾個響頭。

    簡捷心中登時生出一絲指望,那胡青牛硬的不吃,這小子磕頭軟求,或者能成。

    薛公遠行過大禮,又道:“胡前輩身有貴恙,那是我們沒福。

    這裡有一位小兄弟醫道高明,還請胡前輩允可,讓他給我們治一治。

    我們身上所帶的歹毒怪傷,除了蝶谷醫仙的弟子,普天下再也沒有旁人治得好了。

    ” 胡青牛冷冷地道:“這孩子名叫張無忌,他是武當派弟子,乃銀鈎鐵劃張翠山張五俠的兒子,張三豐的再傳弟子。

    我胡青牛是明教中人,是你們名門正派所不齒的敗類,跟他這種高人子弟有什麼幹系?他身中陰毒,求我醫治,可是我立過重誓,除非是明教中人,決不為人治傷療毒。

    這姓張的小孩不肯入我明教,我怎能救他性命?” 薛公遠心中涼了半截,先曾聽張無忌自稱也是個求醫被拒的病人,還不甚信,這時聽胡青牛這麼說,果然不假。

    隻聽胡青牛又道:“你們賴在我家裡不走,哼哼,以為我便肯發善心麼?你們問問這小孩,他賴在我家裡多久啦。

    ”薛公遠和簡捷一齊望着張無忌,隻見他伸出兩根手指比了一比,又比了一比。

    薛公遠道:“二十天?”張無忌道:“整整兩年零兩個月。

    ”簡薛二人面面相觑,都呼了一口長氣。

     胡青牛道:“他便再賴十年,我也不能救他性命。

    一年之内,纏結在他五髒六腑中的陰毒定要大舉發作,無論如何活不過明年此日。

    我胡青牛當年曾對明尊立下重誓,便是生我的父母,我自己的親生兒女,隻要他不是明教弟子,我便不能用醫道救他們性命。

    ” 簡捷和薛公遠垂頭喪氣,正要走出,胡青牛忽道:“這個武當派的少年也懂一點醫理,他武當派的醫理雖遠遠不及我明教,但還不至于整死人。

    他武當派肯救也好,見死不救也好,跟明教和我胡青牛可沒牽連。

    ” 薛公遠一怔,聽他話中之意,似是要張無忌動手,忙道:“胡前輩,這位張小俠若肯出手相救,我們便有活命之望了。

    ”胡青牛道:“他救與不救,關我屁事?無忌,你聽着,在我胡青牛屋中,你不可妄使醫術,除非出我家門,我才管不着。

    ”薛公遠和簡捷本覺有望,一聽此言,又是呆了,不明他到底是何用意。

     張無忌卻當即明白,說道:“胡先生有病在身,你們不可多打擾先生,請跟我出來。

    ”三人來到草堂。

    張無忌道:“各位,小可年幼識淺,各位的傷勢又十分怪異,是否醫治得好,殊無把握。

    各位倘若信得過的,便容小可盡力一試,生死各憑天命。

    ” 這當兒衆人身上的傷處或癢或痛、或酸或麻,無不難過得死去活來,便是有砒霜毒藥要他們喝下去,隻要解得一時之苦,那也甘之如饴,聽了張無忌的話,人人大喜應諾。

     張無忌道:“胡先生不許小可在他家中動手,以免治死了人,累及醫仙的令譽,請大家到門外吧。

    ”衆人卻又躊躇起來,眼見他不過十四五歲,本領究屬有限,在“醫仙”家中,多少有些倚仗,這出門去治,别給他亂攪一陣,傷上加傷,多受無謂痛苦。

     簡捷卻大聲道:“我頭皮癢死了,小兄弟,請你先替我治治。

    ”說罷便丁丁當當地拖着鐵鍊,走出門去。

     張無忌沉吟半晌,到儲藥室中撿了南星、防風、白芷、天麻、羌活、白附子、花蕊石等十餘味藥物,命童兒在藥臼中搗爛,和以熱酒,調成藥膏,拿出去敷在簡捷的光頭之上。

    藥奇着頭,簡捷痛得慘叫一聲,跳了起來,他不住口地大叫:“好痛,痛得命也沒了。

    嘿,還是痛的好,比那麻癢可舒服多了。

    ”他牙齒咬得咯咯直響,在草地上來回狂奔,連叫:“痛得好,他媽的,這小子真有點兒本事!不,張小俠,我姓簡的得多謝你才成。

    ” 衆人見簡捷的頭癢立時見功,紛紛向張無忌求治。

    這時有一人抱着肚子,在地下不住打滾,大聲呼号,原來他是受逼吞服了三十餘條活水蛭。

    那水蛭入胃不死,附在胃壁和腸壁之上吸血。

    張無忌想起醫書上載道:水蛭遇蜜,化而為水。

    蝴蝶谷中有的是花蜜,命童兒取過一大碗蜜來,命那人服了下去。

     如此一直忙到天明,紀曉芙和女兒楊不悔醒了出房,見張無忌忙得滿頭大汗,正為各人治傷。

    紀曉芙便幫着包紮傷口,傳遞藥物。

    隻楊不悔無憂無慮,口中吃着杏脯蜜棗,追撲蝴蝶為戲。

     直忙到午後,張無忌才将各人的外傷初步整治完竣,出血者止血,疼痛者止痛。

    但每人的傷勢均十分古怪複雜,單理外傷,僅為治标。

    張無忌回房睡了幾個時辰,睡夢中聽得門外呻吟之聲大作,跳起身來,見有幾人固然略見痊可,但大半卻反見惡化。

    他束手無策,隻得去說給胡青牛聽。

     胡青牛冷冷地道:“這些人又不是我明教中人,死也好,活也好,我才不理呢。

    ”張無忌靈機一動,說道:“假如有一位明教弟子,體外無傷,但腹内淤血脹壅,臉色紅腫,昏悶欲死,先生便如何治法?”胡青牛道:“若是明教弟子,我便用山甲、歸尾、紅花、生地、靈仙、血竭、桃仙、大黃、乳香、沒藥,以水酒煎好,再加童便,服後便瀉出淤血。

    ” 張無忌又道:“假若有一明教弟子,給人左耳灌入鉛水,右耳灌入水銀,眼中塗了生漆,疼痛難當,不能視物,那便如何?”胡青牛勃然怒道:“誰敢如此加害我明教弟子?”張無忌道:“那人果是歹毒,但我想總要先治好那明教弟子耳目之傷,再慢慢問他仇人的姓名蹤迹。

    ”胡青牛思索片刻,說道:“倘若那人是明教弟子,我便用水銀灌入他左耳,鉛塊溶入水銀,便随之流出。

    再以金針深入右耳,水銀可附于金針之上,慢慢取出。

    至于生漆人眼,試以螃蟹搗汁敷治,或能化解。

    ” 如此這般,張無忌将一件件疑難醫案,都假托為明教弟子受傷,向胡青牛請教。

    胡青牛自然明白他用意,卻也教以治法。

    但那些人的傷勢實在太也古怪,張無忌依法施為之後,有些法子不能見效,胡青牛便潛心思考,另拟别法。

     如此過了五六日,各人的傷勢均日漸痊愈。

    紀曉芙所受的内傷原來乃是中毒。

    張無忌診斷明白後,以生龍骨、蘇木、土狗、五靈脂、千金子、蛤粉等藥給她服下,解毒化淤,再搭她脈搏,便覺脈細而緩,傷勢漸輕。

     這時衆人已在茅舍外搭了一個涼棚,地下鋪了稻草,席地而卧。

    紀曉芙在相隔數丈外另有一個小小茅舍,和女兒共住,那是張無忌請各人合力所建。

    那十四人本是縱橫湖海的豪客,這時命懸張無忌之手,對這少年的吩咐誰都不敢稍有違拗。

    張無忌這番忙碌雖然辛苦,但從胡青牛處學到了不少奇妙的藥方和手法,同時明白了奇病須以奇法醫治的道理,不能拘泥成法,也可說大有所獲。

     這天早晨起來,察看紀曉芙的臉色,見她眉心間隐隐有層黑氣,似乎傷勢又有反複,消解了的毒氣再發作出來,忙搭她脈搏,叫她吐些口涎,調在“百合散”中一看,果是體内毒性轉盛。

    張無忌苦思不解,走進内堂去向胡青牛請教。

    胡青牛歎了口氣,說了治法。

    張無忌依法施為,果有靈效。

    可是簡捷的光頭卻又潰爛起來,腐臭難當。

    數日之間,十五人的傷勢都變幻多端,明明已痊愈了八九成,但一晚之間,忽又轉惡。

     張無忌不明其理,去問胡青牛時,胡青牛總道:“這些人所受之傷大非尋常,倘若一醫便愈,又何必到蝴蝶谷來苦苦求我?” 這天晚上,張無忌睡在床上,潛心思索:“傷勢反複,雖是常事,但不至于十五人個個如此,又何況一變再變,當真奇怪得緊。

    ”直到三更過後,他想着這件事,仍無法入睡。

    忽聽得窗外傳來腳踏樹葉的細碎之聲,有人放輕了腳步走過。

     張無忌好奇心起,伸舌舐破窗紙,向外張望,隻見一個人的背影一閃,隐沒在槐樹之後,瞧這人的衣着,宛然便是胡青牛。

    張無忌大奇:“胡先生起來做甚?他的天花好了麼?”但胡青牛這般行走,顯是不願為人瞧見,過了一會兒,見他向紀曉芙母女所住的茅舍走去。

    張無忌心怦怦亂跳,暗道:“他是去欺侮紀姑姑麼?我雖非他的敵手,這件事可不能不管。

    ”縱身從窗中跳出,蹑足跟随在胡青牛後面,見他悄悄進了茅舍。

    那茅舍于倉促之間胡亂褡成,無牆無門,隻求聊避風雨而已,旁人自是進出自如。

     張無忌大急,快步走到茅舍背後,伏地向内張望,見紀曉芙母女偎倚着在稻草墊上睡得正沉,胡青牛從懷中取出一枚藥丸,投人紀曉芙的藥碗,當即轉身出外。

    張無忌一瞥之下,見他臉上仍蒙了青布,不知天花是否已愈,一刹那間,恍然大悟,背上卻出了一陣冷汗:“原來胡先生半夜裡偷偷前來下毒,是以這些人的傷病始終不愈。

    ” 但見胡青牛又走入了簡捷、薛公遠等人所住的茅棚,顯然也是去偷投毒藥,等了好一會兒不見出來,想是對那十四人所下毒物各不相同,不免多費時光。

    張無忌輕步走進紀曉芙的茅舍,拿起藥碗一聞,那碗中本來盛的是一劑八仙湯,要她清晨醒後立即服食,這時卻多了一股刺鼻的氣味。

    便在此時,聽得外面極輕的腳步聲掠過,知是胡青牛回入卧室。

     張無忌放下藥碗,輕聲叫道:“紀姑姑,紀姑姑!”紀曉芙武功不弱,本來耳目甚靈,雖在沉睡之中,隻要稍有響動便即驚覺,但張無忌叫了數聲,她終是不醒。

    張無忌隻得伸手輕搖她肩頭,搖了七八下,紀曉芙這才醒轉,驚問:“是誰?”張無忌低聲道:“紀姑姑,是我無忌。

    你那碗藥給人下了毒,不能再喝,你拿去倒入溪中,要全然不動聲色,明日跟你細談。

    ”紀曉芙點了點頭。

    張無忌生怕給胡青牛發覺,回到自己卧室夕蔔,仍從窗中爬進。

     次日各人用過早餐,張無忌和楊不悔追逐谷中蝴蝶,越追越遠。

    紀曉芙知他用意,随後跟來。

    這兒天張無忌帶着楊不悔玩耍,别人見他三人走遠,誰也沒在意。

    走出裡許,到了一處山坡,張無忌便在草地上坐下。

    紀曉芙對女兒道:“不兒,别追蝴蝶啦,你去找些野花來編三個花冠,咱們每人戴一個。

    ”楊不悔很高興,自去采花摘草。

     張無忌道:“紀姑姑,那胡青牛跟你有何仇怨,為什麼要下毒害你?” 紀曉芙一怔,道:“我和胡先生素不相識,直到今日,也沒見過他一面,哪裡談得上‘仇怨’兩字?”微一沉吟,又道:“爹爹和師父說起胡先生時,隻稱他醫術如神,乃當世醫道第一高手,隻可惜身在明教,走了邪路。

    我爹爹和師父跟他也不相識。

    他……他為什麼要下毒害我?” 張無忌說了昨晚見到胡青牛偷入她茅舍下毒的事,又道:“我聞到你那碗八仙湯中,有鐵線草和透骨菌的刺鼻氣味。

    這兩味藥本來也有治傷之效,但毒性甚烈,下的份量決不能重,尤其和八仙湯中的八味傷藥均有沖撞,于你身子大有損害。

    雖不緻命,可就纏綿難愈了。

    ”紀曉芙道:“你說餘外的十四人也是這樣,這事更加奇怪。

    就算我爹爹或是峨嵋派無意中得罪了胡先生,但不能那一十四人也都如此。

    ” 張無忌答道:“紀姑姑,這蝴蜾谷甚是隐僻,你怎地會找到這裡?那打傷你的金花主人卻又是誰?這些事跟我無關,原不該多問,但眼前之事甚有蹊跷,請你莫怪。

    ” 紀曉芙臉上一紅,明白了張無忌話中之意,他是生怕這件事和她未嫁生女一事有關,說起來令她尴尬,便道:“你救了我性命,我還能瞞你什麼?何況你待我和不兒都很好,你年紀雖小,我滿腔的苦處,除了對你說之外,這世上也沒可以吐露之人了。

    ”說到這裡,不禁流下淚來。

     她取出手帕,拭了拭眼淚,道:“自從兩年多前,我和一位師姊因事失和之後,我便不敢去見師父,也不敢回家……”張無忌道:“哼,毒手無鹽丁敏君壞死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