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 聞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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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狐沖道:“兩位師太,嵩山派是五嶽劍派之首,和恒山派同氣連枝,何以忽施偷襲,實令人大惑不解。

    ” 定逸師太問道:“師姊呢?她怎麼沒來?”秦絹哭道:“師……師父為奸人圍攻,力戰圓……圓寂了……”定逸師太悲憤交集,罵道:“好賊子!”踏步上前,可是隻走得兩步,身子一晃,便即坐倒,口中鮮血狂噴。

     嵩山派三名高手接連變招,始終奈何不了令狐沖分毫,眼見他一面跟定閑、定逸兩位師太說話,隻眼角微斜,反手持劍,劍招已神妙難測,倘若正面攻戰,更怎能是他之敵?三人暗暗叫苦,隻想脫身逃走。

     令狐沖轉過身來,刷刷數劍急攻,劍招之出,對左首敵人攻其左側,對右首敵人攻其右側,逼得三人越擠越緊。

    他一柄長劍将三人圈住,連攻一十八劍,那三人擋了一十八招,竟沒餘裕能還得一手。

    三人所使均是嵩山派的精妙劍法,但在“獨孤九劍”的攻擊之下,全無還手餘地。

    令狐沖有心逼得他們施展本門劍法,再也無可抵賴,眼見三人滿臉都是汗水,神情猙獰可怖,但劍法卻并不散亂,顯然每人數十年的修為,均是大非尋常。

     定閑師太說道:“阿彌陀佛,善哉善哉!趙師兄、張師兄、司馬師兄,我恒山派和貴派無怨無仇,三位何以如此苦苦相逼,竟要縱火将我燒成焦炭?難道是奉了左掌門的号令嗎?貧尼不明,倒要請教。

    ” 那嵩山派三名好手正是姓趙、姓張、姓司馬。

    三人極少在江湖上走動,隻道自己身分十分隐秘,本已給令狐沖迫得手忙腳亂,忽聽定閑師太叫了姓氏出來,都是一驚。

    嗆啷、嗆啷兩響,兩人手腕中劍,長劍落地。

    令狐沖劍尖指在那姓趙矮小老者喉頭,喝道:“撤劍!”那老者長歎一聲,說道:“天下居然有這等武功,這等劍法!趙某人栽在閣下劍底,卻也不算冤枉。

    ”手腕一振,内力到處,手中長劍斷為七八截,掉在地下。

     令狐沖退開幾步,儀和等七人各出長劍,圍住三人。

     定閑師太緩緩地道:“貴派意欲将五嶽劍派合而為一,并成一個五嶽派。

    貧尼以恒山派傳世數百年,不敢由貧尼手中而絕,拒卻了貴派的倡議。

    此事本來盡可從長計議,何以各位竟冒充魔教,痛下毒手,要将我恒山派盡數誅滅。

    如此行事,那不是太霸道了些嗎?” 定逸師太怒道:“師姊跟他們多說什麼?一概殺了,免留後患,咳……咳……”她咳得幾聲,又大口吐血。

     那姓司馬的高大漢子道:“我們是奉命差遣,内中詳情,一概不知……”那姓趙老者怒道:“任他們要殺要剮便了,你多說什麼?”那姓司馬的給他這麼一喝,便不再說,臉上頗有慚愧之意。

     定閑師太說道:“三位三十年前橫行冀北,後來突然銷聲匿迹。

    貧尼還道三位已然大徹大悟,痛改前非,卻不料暗中投入嵩山派,另有圖謀。

    唉,嵩山派左掌門一代高人,卻收羅了許多左道……這許多江湖異士,和同道中人為難,真是居心……唉,令人大惑不解。

    ”她雖當此大變,仍不願出言傷人,說話自覺稍有過份,便即轉口,長歎一聲,問道:“我師姊定靜師太,也是傷在貴派之手嗎?” 那姓司馬的先前言語中露了怯意,急欲挽回顔面,大聲道:“不錯,那是鐘師弟……”那姓趙老者“嘿”的一聲,向他怒目而視。

    那姓司馬的才知失言,兀自說道:“事已如此,還隐瞞什麼?左掌門命我們分兵兩路,各赴浙閩幹事。

    ” 定閑師太道:“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左掌門已身為五嶽劍派盟主,位望何等尊崇,何必定要歸并五派,由一人出任掌門?如此大動幹戈,傷殘同道,豈不為天下英雄所笑?”定逸師太厲聲道:“師姊,賊子野心,貪得無厭……你……”定閑師太揮了揮手,向那三人說道:“天網恢恢,疏而不漏。

    多行不義,必遭惡報。

    你們去吧!相煩三位奉告左掌門,恒山派從此不再奉左掌門号令。

    敝派雖都是孱弱女子,卻也決計不屈于強暴。

    左掌門并派之議,恒山派恕不奉命。

    ” 儀和叫道:“掌門師叔,他們……他們好惡毒……”定閑師太道:“撤了劍陣!”儀和應道:“是!”長劍一舉,七人收劍退開。

     這三名嵩山派好手萬料不到居然這麼容易便獲釋放,不禁心生感激,向定閑師太躬身行禮,轉身飛奔而去。

    那姓趙的老者奔出數丈,停步回身,朗聲道:“請問這位劍法通神的少俠尊姓大名。

    在下今日栽了,不敢存報仇之望,卻想得知是栽在哪一位英雄的劍底。

    ” 令狐沖笑笑不答。

    儀和朗聲道:“這位令狐沖令狐少俠,以前是華山派的,現今無門無派,行俠江湖,是我恒山派的好朋友!” 那老者說道:“令狐少俠劍法高妙,在下拜服!”長歎一聲,轉頭而去。

     其時火頭越燒越旺,嵩山派死傷的人衆橫七豎八地躺在地下。

    十餘名傷勢較輕的慢慢爬起走開,重傷的卧于血泊之中,眼見火勢便要燒到,無力相避,有的便大聲呼救。

     定閑師太道:“這事不與他們相幹,皆因左掌門一念之差而起。

    于嫂、儀清,便救他們一救。

    ”衆人知掌門人素來慈悲,不敢違拗,當下分别去檢視嵩山派中死傷之輩,隻要尚有氣息的,便扶在一旁,取藥給之敷治。

     定閑師太舉首向南,淚水滾滾而下,叫道:“師姊!”身子晃了兩下,向前直摔下去。

     衆人大驚,搶上扶起,隻見她口中一道道鮮血流出,而定逸師太傷勢亦重。

    衆弟子十分惶急,不知如何是好,一齊望着令狐沖,要聽他的主意。

     令狐沖道:“快給兩位師太服用傷藥。

    受傷的先裹傷止血。

    此處火氣仍烈,大夥兒到那邊休息。

    請幾位師姊師妹去找些野果或什麼吃的。

    ”衆人應命,分頭辦事。

    鄭萼、秦絹用水壺裝了山水,服侍定閑、定逸以及受傷的衆位同門喝水服藥。

     龍泉一戰,恒山派弟子死了三十七人。

    衆弟子想起定靜師太和戰死了的師姊師妹,盡皆傷感,突然有人放聲大哭,餘人也都哭了起來。

    霎時之間,山谷充滿了一片悲号之聲。

     定逸師太厲聲喝道:“死的已經死了,怎地如此想不開?大家平時學佛誦經,為的便是參悟這‘生死’兩字,一副臭皮囊,又有什麼好留戀的?”衆弟子素知這位師太性如烈火,誰也不敢拗她之意,當下便收了哭聲,但許多人兀自抽噎不止。

    定逸師太又道:“師姊到底如何遭難?萼兒,你口齒清楚些,給掌門人禀告明白。

    ” 鄭萼應道:“是。

    ”站起身來,将如何仙霞嶺中魔教之伏,得令狐沖援手,如何廿八鋪為敵人迷藥迷倒遭擒,如何定靜師太為嵩山派鐘鎮所脅,又受蒙面人圍攻,幸得令狐沖趕到殺退,而定靜師太終于傷重圓寂等情,一一說了。

     定逸師太道:“這就是了。

    嵩山派的賊子冒充魔教,脅迫師姊贊同并教之議。

    哼,用心好毒。

    倘若你們皆為嵩山派所擒,師姊便欲不允,那也不可得了。

    ”她說到後來,已氣力不繼,聲音漸漸微弱,喘息了一會,又道:“師姊在仙霞嶺遭到圍攻,便知敵人不是易與之輩,信鴿傳書,要我們率衆來援,不料……不料……這件事,也落在敵人算中。

    ” 定閑師太座下的二弟子儀文說道:“師叔,你請歇歇,弟子來述說咱們遇敵的經過。

    ”定逸師太怒道:“有什麼經過?水月庵中敵人夜襲,乒乒乓乓地一直打到今日。

    ”儀文道:“是。

    ”仍簡述數日來遇敵的情景。

     原來當晚嵩山派大舉來襲,各人也都蒙面,冒充是魔教教衆。

    恒山派倉促受攻,當時大有覆沒之虞,幸好水月庵也是武林一脈,庵中藏得五柄龍泉寶劍,住持清曉師太在危急中将寶劍分交定閑、定逸等禦敵。

    龍泉寶劍削鐵如泥,既将敵人兵刃削斷了不少,又傷了不少敵人,這才且戰且退,逃到了這山谷之中。

    清曉師太卻因護友殉難。

    這山谷舊産精鐵,數百年前原是鑄鐵之所,後來精鐵采完,鑄劍爐搬往别處,隻剩下幾座昔日煉焦的石窯。

    也幸得這幾座石窯,恒山派才支持多日,未遭大難。

    嵩山派久攻不下,堆積柴草,使起火攻毒計,倘若令狐沖等來遲半日,衆人勢難幸免了。

     定逸師太不耐煩去聽儀文述說往事,雙目瞪着令狐沖,突然說道:“你……你很好啊。

    你師父為什麼将你逐出門牆?說你和魔教勾結?”令狐沖道:“弟子交遊不慎,确是結識了幾個魔教中的人物。

    ”定逸師太哼了一聲,道:“像嵩山派這樣狼子野心,卻比魔教更加不如了。

    哼,正教中人,就一定比魔教好些嗎?” 儀和道:“令狐師兄,我不敢說你師父的是非。

    可是他……他明知我派有難,卻袖手旁觀,這中間……這中間……說不定他早已贊成嵩山派的并派之議了。

    ” 令狐沖心中一動,覺得這話也未嘗無理,但他自幼崇仰恩師,心中決不敢對他存絲毫不敬的念頭,說道:“我恩師也不是袖手旁觀,多半他老人家另有要事在身……這個……” 定閑師太一直在閉目養神,這時緩緩睜開眼來,說道:“敝派數遭大難,均蒙令狐少俠援手,這番大恩大德……”令狐沖忙道:“弟子稍效微勞,師伯之言,弟子可萬不敢當。

    ”定閑師太搖了搖頭,道:“少俠何必過謙?嶽師兄不能分身,派他大弟子前來效力,那也是一樣。

    儀和,可不能胡言亂語,對尊長無禮。

    ”儀和躬身道:“是,弟子不敢了。

    不過……不過令狐師兄已給逐出華山派,嶽師伯早已不要他了。

    他也不是嶽師伯派來的。

    ”定閑師太微微一笑,道:“你就是不服氣,定要辯個明白。

    ” 儀和忽然歎了口氣,說道:“令狐師兄若是女子,那就好了。

    ”定閑師太問道:“為什麼?”儀和道:“他已給逐出華山派,無所歸依,如是女子,便可改入我派。

    他和我們共曆患難,已是自己人一樣……”定逸師太喝道:“胡說八道,你年紀越大,說話越像個孩子。

    ”定閑師太微微一笑,道:“嶽師兄一時誤會,将來辨明真相,自會将令狐少俠重收門牆。

    嵩山派圖謀之心,不會就此便息,華山派也正要倚仗令狐少俠呢。

    就算他不回華山,以他這樣的胸懷武功,就是自行創門立派,也非難事。

    ” 鄭萼道:“掌門師伯說得真對。

    令狐師兄,華山派這些人都對你這麼兇,你就來自創一個……創個‘令狐派’給他們瞧瞧。

    哼,難道非回華山派不可,好稀罕麼?”令狐沖臉現苦笑,道:“師伯獎飾之言,弟子何以克當?但願恩師日後能原恕弟子過失,得許重入門牆,弟子便更無他求了。

    ”秦絹道:“你更無他求?你小師妹呢?” 令狐沖搖了搖頭,岔開話頭,說道:“一衆殉難的師姊遺體,咱們是就地安葬呢,還是火化後将骨灰運回恒山?” 定閑師太道:“都火化了吧!”她雖對世事看得透徹,但見這許多屍體橫卧地下,都是多年相随自己的好弟子,說這句話時,聲音也不免哽咽了。

    衆弟子又有好幾人哭了出來。

     有些弟子已死數日,有的屍體還遠在數十丈外。

    衆弟子搬移同門屍身之時,無不痛罵嵩山派掌門左冷禅居心險惡,手段毒辣。

     待諸事就緒,天色已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