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回 離合無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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覺得曾在什麼地方和此人會過,又覺得他這眼色瞧得自己極不舒服,當即轉頭避開,過不片刻,忍不住又去望了他一眼。

    彭長老笑道:“下得好大的雪啊,是不是?”黑衣僧道:“是,好大的雪。

    ”彭長老道:“來,咱們去瞧瞧雪景。

    ”說着推開了闆門。

    黑衣僧道:“好,去瞧瞧雪景。

    ”站起身來,和他并肩站在門口。

    楊過雖隔着闆壁,也覺彭長老眼光特異,心中隐隐有不祥之感。

     彭長老道:“你師父說得好,殺人是萬萬不可的,但你全身勁力充溢,若不和人動手,心裡便十分難過,是不是啊?”黑衣僧迷迷糊糊的應道:“是啊!”彭長老道:“你不妨發掌擊這雪人,打好了,那可沒有罪孽。

    ”黑衣僧望着雪人,雙臂舉起,躍躍欲試。

    這時離二僧到來之時已隔了小半個時辰,瘦丐身上又堆了一層白雪,連得他雙眼也皆掩沒。

    老道:“你雙掌齊發,打這雪人,打啊!打啊!打啊!”語音柔和,充滿了勸誘之意。

    黑衣僧運勁于臂,說道:“好,我打!” 白眉僧擡起頭來,長長歎了口氣,低聲道:“殺機既起,業障即生。

    ” 但聽得砰的一聲響,黑衣僧雙掌擊出,白雪紛飛。

    那瘦丐身上中掌,震松穴道,“啊”的一聲大叫,聲音慘厲,遠遠傳了出去。

    小龍女輕聲低呼,伸手抓住了楊過手掌。

    黑衣僧大吃一驚,叫道:“雪裡有人!”白眉僧急忙奔出,俯身察看。

    那瘦丐中了黑衣僧這一下功力深厚之極的鐵掌,早已斃命。

    黑衣僧神不守舍,呆在當地。

     彭長老故作驚奇,說道:“這人也真奇怪,躲在雪裡幹什麼?咦,怎麼他手中還拿着刀子?”他以攝心術唆使黑衣僧殺了瘦丐,自是得意,但也不禁奇怪:“這厮居然有這等耐力,躲在雪中毫不動彈。

    難道白雪塞耳,竟沒聽到我叫人出掌搏擊嗎?” 黑衣僧隻叫:“師父!”瞪目呆視。

    白眉僧道:“冤孽,冤孽。

    此人非你所殺,可也是你所殺。

    ”黑衣僧伏在雪地之中,顫聲道:“弟子不懂。

    ”白眉僧道:“你隻道這是雪人,原無傷人之意。

    但你掌力猛惡,出掌之際,難道竟無殺人之心麼?”黑衣僧道:“弟子确有殺人之心。

    ” 白眉僧望着彭長老,目不轉睛的瞧了一會,目光柔和,充滿了悲憫之意,隻這麼一瞧,彭長老的“攝心術”竟爾消于無形。

    黑衣僧突然叫了出來:“你……你是丐幫的長老,我記起了!”彭長老臉上笑咪咪的神色于剎那間影蹤不見,眉宇間洋溢乖戾之氣,說道:“你是鐵掌幫的裘幫主啊,怎地做了和尚?” 這黑衣僧正是鐵掌幫幫主裘千仞。

    當日在華山絕頂頓悟前非,皈依一燈大師座下為僧。

    這位白眉老僧,便是與王重陽、黃藥師、歐陽鋒、及洪七公齊名的一燈大師。

    裘千仞剃度後法名慈恩,誠心皈佛,努力修為,隻為往日作孽太多,心中惡根難以盡除,遇到外誘極強之際,不免出手傷人,因此打造了兩副鐵铐,每當心中煩躁,便自铐手足,以制惡行。

    這一日一燈大師在荊湖北路隐居處接到弟子朱子柳求救的書信,便帶着慈恩前往絕情谷。

    那知在這深山中遇到彭長老,慈恩卻無意間殺了一人。

     慈恩出家以來,近二十年中雖有違犯戒律,殺害人命卻為第一次,一時心中迷惘無依,隻覺過去近二十年來的修為盡付東流。

    他狠狠瞪着彭長老,眼中如要噴出烈火。

     一燈大師知道此時已到緊急關頭,如以武功強行制住他不許動手,他心中惡念越積越重,終有一日堤防潰決,一發而不可收拾,隻有盼他善念滋長,惡念潛消,方能漸趨善徑。

    他站在慈恩身旁,輕輕念道:“阿彌陀佛,阿彌陀佛!”直念到七八十聲,慈恩的目光才離開彭長老身上,回進木屋坐倒,又喘起氣來。

     彭長老早知裘千仞武功卓越,卻不認得一燈大師,但見他白眉如雪,是個行将就木的衰僧,渾不放在意下,本想隻消以“攝心術”制住裘千仞,便可為所欲為,那知一燈的目光射來,自己心頭便如有千斤重壓,再也施展不出法術。

    這一來登時心驚膽戰,沒了主意,倘若發足逃走,這裘千仞号稱“鐵掌水上飄”,輕功異常了得,雪地中足迹清楚,決計逃不了,隻盼他肯聽白眉老和尚勸善的言語,不來跟自己為難。

    他縮在屋角,惴惴不安。

    慈恩喘氣漸急,他一顆心也越跳越快。

     楊過聽一燈講了三鹿的故事,想起有生之物莫不樂生惡死,那瘦丐雖行止邪惡,死有餘辜,但突然間慘遭不測,卻也頗為怃然,又見慈恩掌力大得異乎尋常,暗想這和尚不知是誰,竟有如此高強武功? 但聽得慈恩呼呼喘氣,大聲道:“師父,我生來是惡人,上天不容我悔過。

    我雖無意殺人,終究免不了傷人性命,我不做和尚啦!”一燈道:“罪過,罪過!我再說段佛經給你聽。

    ”慈恩粗聲道:“還聽什麼佛經?你騙了我十多年,我再也不信啦。

    ”格喇、格喇兩聲,手足鐵铐上所連的鐵鍊先後崩斷。

     一燈柔聲道:“慈恩,已作莫憂,勿須煩惱。

    ”慈恩站起身來,向一燈搖了搖頭,蓦地迅速轉身,對着彭長老胸口雙掌推出,一燈不及阻止,砰的一聲巨響,彭長老撞穿闆壁,飛了出去。

    在這鐵掌揮擊之下,自是筋折骨斷,便有十條性命也活不成了。

     楊過和小龍女聽得巨響,吓了一跳,攜手從内室出來,見慈恩雙臂高舉,目露兇光,高聲喝道:“你們瞧什麼?今日一不做,二不休,老子要大開殺戒了。

    ”說着運勁于臂,便要使鐵掌功拍出。

     一燈大師走到門口,擋在楊龍二人身前,盤膝往地下一坐,口宣佛号,說道:“迷途未遠,猶可知返。

    慈恩,慈恩,你當真要沉淪于萬劫不複之境麼?”慈恩臉上一陣青、一陣紅,心中混亂已極,善念和惡念不住交戰。

    此日他在雪地裡行走時胸間已萬分煩躁,待得給“攝魂大法”一擾,又連殺兩人,再也難以自制。

    眼中望将出來,一燈大師一時是救助自己的恩師,一時卻成為專跟自己作對的大仇人。

     如此僵立片刻,心中惡念越來越盛,突然間呼的一聲,出掌向一燈大師劈去。

    一燈舉手斜立胸口,身子微晃,擋了這一掌。

    慈恩怒道:“你定是要和我過不去!”左手又是一掌,一燈大師伸手招架,仍不還招。

    慈恩喝道:“你假惺惺作甚?快還手啊、你不還手,枉自送了性命,可别怨我!” 他雖神智混亂,這幾句話卻說得不錯,他的鐵掌功夫和一燈大師的一陽指各擅勝場,當年本在武林齊名。

    一燈的佛學修為做他師父而有餘,說到武功,要是出先天功一陽指全力周旋,或可勝得一招半式,掌上功夫卻有所不及,這般隻挨打而不還手,時候稍久,縱不送命,也必重傷。

    可是一燈抱着舍身度人的大願大勇,甯受鐵掌撞擊之禍,也決不還手,隻盼他終于悔悟。

    這并非比拼武功内力,卻是善念和惡念之争。

     楊過和小龍女眼見慈恩的鐵掌有如斧钺般一掌掌向一燈劈去,劈到得第十四掌時,一燈“哇”的一聲,一口鮮血噴了出來。

    慈恩一怔,喝道:“你還不還手麼?”一燈柔聲道:“我何必還手?我打勝你有什麼用?你打勝我有什麼用?須得勝過自己、克制自己,這才有用。

    ”慈恩一愣,喃喃的道:“要勝過自己,克制自己!” 一燈大師這幾句話,便如雷震一般,轟到了楊過心裡,暗想:“要勝過自己的任性,要克制自己的随意妄念,确比勝過強敵難得多。

    這位高僧的話真是至理名言。

    ”卻見慈恩雙掌在空中稍作停留,終于呼的一聲又拍了出去。

    一燈身子搖晃,又是一口鮮血噴出,白須和僧袍上全染滿了。

     楊過見他接招的手法和耐力,知他武功決不在黑衣僧之下,但這般一味挨打,便鐵石身軀終于也會毀了。

    這時他對一燈已欽佩無已,明知他要舍身點化惡人,但決不能任他如此喪命,心想憑自己單掌之力,擋不了黑衣僧的鐵掌,回身提起玄鐵重劍,繞過一燈身側,待慈恩又揮掌拍出,便即挺劍直刺。

     玄鐵劍激起勁風,和慈恩的掌風一撞,兩人身子都微微一搖。

     慈恩“咦”的一聲,萬想不到荒山中一個青年獵人竟有如此高強武功。

    一燈大師瞧了楊過一眼,也甚詫異。

    慈恩厲聲喝道:“你是誰?幹什麼?”楊過道:“尊師好言相勸,大師何以執迷不悟?不聽金石良言,已是不該,反而以怨報德,竟向尊師猛下毒手。

    如此為人,豈非禽獸不如?”慈恩大怒,喝道:“你也是丐幫的?跟那個鬼鬼祟祟的長老是一路的麼?”楊過笑道:“這二人是丐幫敗類,作惡多端,大師除惡即是行善,何必自悔?”慈恩一怔,自言自語:“除惡即是行善……除惡即是行善……” 楊過隔着闆壁聽他師徒二人對答,已隐約明白了他的心事,知他因悔生恨,惡念橫起,又道:“那二人是丐幫叛徒,意圖引狼入室,将我大漢河山出賣于異族。

    大師殺此二人,實為莫大功德。

    這二人不死,不知有多少無辜男女家破人亡。

    我佛雖然慈悲,但遇到邪魔外道,不也要大顯神通将之驅滅麼?”楊過所知的佛學盡此而已,實在淺薄之至,但慈恩聽來卻極為入耳。

    他緩緩放下手掌,一轉念間,猛地想起自己昔日也曾受大金之封,也曾相助異族侵奪大宋江山,楊過這幾句話無異痛斥自己之非,突然提掌向他劈去,喝道:“小畜生,你胡說八道些什麼?” 這一掌既快且狠,楊過隻道已用言語打動了他,那料他竟會忽地發難,霎時間掌風及胸,危急中不及運勁相抗,索性順着他掌力縱身後躍,砰彭格喇兩聲響,木屋闆壁撞破了一個大洞,楊過飛身到了屋外。

    一燈大師大吃一驚,暗道:“難道這少年便也如此喪命?瞧來他武功不錯啊!唉,我怎不及時救他性命?”心下好生懊惱。

     蓦地裡屋中柴光一暗,闆壁破洞中刮進一股疾風,楊過身随風至,挺劍向慈恩刺去,喝道:“好,你我今日便較量較量。

    ”慈恩右掌斜劈,欲以掌力震開他劍鋒。

    可是楊過這路劍法其實乃獨孤求敗的神功絕技,雖年代相隔久遠,不能親得這位前輩的傳授,但洪水練劍,蛇膽增力,仗着神雕之助,楊過所習的劍法已仿佛于當年天下無敵的劍魔。

    慈恩一掌擊出,楊過劍鋒隻稍偏數寸,劍尖仍指向他左臂。

    慈恩大駭,向右急閃,才避過了這劍,立即還掌劈出。

    兩人各運神功,劍掌激鬥。

     一燈越看越奇,心想這少年不過二十有餘,竟能與當代一流高手裘鐵掌打成平手,自己見多識廣,卻也認不出他的武功是何家數,這柄劍如此沉重,亦奇妙之至。

    一回頭間,見小龍女手抱嬰兒,站在門邊,容顔佳麗,神色閑雅,對兩人惡鬥殊不驚惶,暗想:“這個少女也非尋常人物。

    ”随即見她眉間與人中隐隐有一層黑氣,不禁叫了聲:“啊喲!”小龍女報以一笑,心道:“你瞧出來了。

    ” 這時兩人一劍雙掌越鬥越激烈,楊過在兵刃上占了便宜,慈恩卻多了一條手臂,可說扯了個直。

    隻聽得砰的一聲,木闆飛脫一塊,接着喀喇聲響,柱子又斷了一條,木屋既小,又非牢固,實容不下兩個高手的劇鬥。

    劍刃和掌風到處,木闆四下亂飛,終于喀喇喇一聲大響,木柱折斷,屋面壓了下來。

    小龍女抱起郭襄,從窗中飛身而出,一燈在後相護,揮袖拂開了幾塊碎木。

     北風呼呼,大雪不停,兩人惡鬥不休。

    慈恩二十年來從未與人如此酣戰,打得興發,大吼聲中鐵掌翻飛,堪堪拆到百餘招外,但覺對方劍上勁力不住加重,他年紀衰邁,漸漸招架不住。

    楊過挺劍當胸刺去,見他斜走閃避,當即鐵劍橫掃,疾風卷起白雪,直撲過去。

    慈恩雙目為雪蒙住,忙伸手去抹,猛覺玄鐵劍搭上了右肩,鬥然間身上猶如壓上了千鈞之重,再也站立不住,翻身跌倒。

    楊過劍尖直刺其胸,這劍雖不鋒利,力道卻是奇大,隻壓得他肋骨向内劇縮,隻能呼氣出外,不能吸進半口氣來。

     便在此刻,慈恩心頭如閃電般掠過一個“死”字。

    他自練成絕藝神功之後,縱橫江湖,隻有他去殺人傷人,極少遇到挫折,便敗在周伯通手下,一直逃到西域,最後仍憑巧計吓退老頑童。

    此時去死如是之近,生平從未遭逢,一想到“死”,不由得大悔,但覺這一生便自此絕,百般過惡,再也無法補救。

    一燈大師千言萬語開導不了的,楊過這一劍卻登時令他想到:“給人殺死如是之慘,然則我過去殺人,被殺者也是一樣的悲慘。

    ” 一燈大師見楊過将慈恩制服,心想:“如此少年英傑,實在難得。

    ”走上前去,伸指在劍刃上一點,楊過隻覺左臂一熱,玄鐵劍立時蕩開。

     慈恩挺腰站起,跟着撲翻在地,叫道:“師父,弟子罪該萬死,弟子罪該萬死!”一燈微笑,伸手輕撫其背,說道:“生死大事,原難勘破。

    還不謝過這位小居士的教誨?” 楊過本就疑心這位老和尚是一燈大師,給他一指蕩開劍刃,心想這一陽指功夫和黃島主的彈指神通真有異曲同工之妙,當世再無第三人的指力能與之并駕齊驅,當即下拜,說道:“弟子楊過參見大師。

    ”見慈恩向自己跪倒,忙即還禮,說道:“前輩行此大禮,可折煞小人了。

    适才多有得罪。

    ”指着小龍女道:“這是弟子室人龍氏。

    快來叩見大師。

    ”小龍女抱着郭襄,斂衽行禮。

     慈恩道:“弟子适才失心瘋了,師父的傷勢可厲害麼?”一燈淡然一笑,問道:“你可好些了麼?”慈恩歉仄無已,不知說什麼才好。

     四人坐在幾株大樹之下。

    楊過約略述說如何識得武三通、朱子柳及點蒼魚隐,又說到自己如何在絕情谷中毒,天竺神僧及朱子柳如何為己去求解藥被困。

    一燈道:“我師徒便是為此而去絕情谷。

    你可知這慈恩和尚,和那絕情谷的女谷主有何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