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回 禮教大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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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說,在什麼世外桃源,或窮鄉荒島之中結成夫婦,始終不為人知,确是與人無損。

    隻要他們不吐露是師徒關系,這對郎才女貌的璧人結為夫婦,确然礙不了任何人的事,害不了誰。

    但這般公然無忌的胡作非為,卻有乖世道人心,不但成為武林中敗類,抑且成為俗世中的奸惡之徒。

     郭靖舉起手掌,凄然道:“過兒,我心裡好疼,你明白麼?我甯可你死了,也不願你做壞事,你明白麼?”說到後來,語音中已含哽咽。

     楊過知道自己若不改口,郭伯伯便要一掌将自己擊死。

    他有時雖狡計百出,但此刻卻又倔強無比,朗聲道:“我知道自己沒錯,我一定要娶我姑姑做妻子,你不信,就打死我好啦。

    ” 郭靖左掌高舉,這一掌若是擊在楊過天靈蓋上,他那裡還有性命?群雄凝息無聲,數百道目光都望他着手掌。

     小龍女聽楊過朗聲宣稱:“你便将我粉身碎骨,我也要娶姑姑為妻,終生不跟她分離!”不由得心魂俱醉,自己心中也大聲說道:“你便将我粉身碎骨,我也要嫁過兒為妻,終生不跟他分離!”見郭靖抓住楊過要打,縱身過去,在楊過身旁一站,朗聲道:“我一定要嫁他做媳婦,你連我也一起打死好啦!” 郭靖左掌在空際停留片時,又向楊過瞧了一眼,但見他咬緊口唇,雙眉緊蹙,宛似他父親楊康當年的模樣,心中一陣酸痛,長歎一聲,右手放松了他領口,說道:“你好好的想想去罷。

    ”轉過身來,回席入座,再也不向他瞧上一眼,臉色悲痛,心灰意懶已到極處。

     小龍女道:“過兒,這些人橫蠻得緊,咱們走罷。

    ”楊過心想“橫蠻”二字的形容,确甚适當,大踏步走向廳口,與小龍女攜手而出,到莊外牽了瘦馬,徑自去了。

     群雄眼睜睜的望着二人背影,有的鄙夷,有的惋惜,有的憤怒,有的驚詫。

     楊過與小龍女并肩而行,夜色已深,此時兩人久别重逢,遠離塵嚣,于适才的惡鬥、争辯,都已忘得幹幹淨淨,隻覺此刻人生已臻極美之境,過去的生涯盡是白活,而未來的時光也大可不必再過。

    兩人心靈相通,不交一言,默默無言的走着,到了一株垂楊樹下,兩人過去坐下,在樹蔭下倚着樹幹,漸感倦困,就此沉沉睡去。

    瘦馬在遠處吃着青草,偶而發出一聲聲低嘶。

     一覺醒來,天已大明,兩人相視一笑。

    楊過道:“姑姑,咱們到那裡去?”小龍女沉吟半晌,道:“還是回古墓去罷。

    ”她自下得山來,隻覺軟紅十丈雖然繁華,終不如在古墓中那麼逍遙自在。

    楊過尋思:“得與姑姑在古墓中厮守一輩子,此生已無他求。

    ”從前記挂着外面世界,隻盼她放自己出墓,但在外面打了個轉,卻又留戀起古墓中清淨的生涯來,滿臉笑容說道:“好極了!”當下兩人折而向北,緩緩而行。

    一個仍叫他“過兒”,一個仍叫她“姑姑”,都覺如此相處相呼,最自然不過。

     中午時分,兩人談到金輪國師的武功,都說他功夫了得,難以抵敵。

    小龍女忽道:“過兒,玉女心經中第七篇,咱們從沒練好過,你可記得麼?”楊過道:“記是記得的,但咱倆拆來拆去,總是不成,想來總有些什麼地方不對。

    ”小龍女道:“本來我也想不透,但昨天見那老道姑的寶劍抖了幾下,倒讓我想起一件事來。

    ”楊過回想孫不二昨日所使的劍招,登時領悟,叫道:“對啦,對啦,那是要全真派武學與玉女心經同時使用,怪不得咱們一直練得不對。

    ” 當年古墓派祖師林朝英獨居古墓而創下玉女心經,雖是要克制全真派武功,但對王重陽始終情意不減,因此前面各篇固是以玉女心經武功克制全真派武功,寫到第七篇之時,幻想終有一日能與意中人并肩擊敵,因之這一篇的武術是一個使玉女心經,一個使全真功夫,卻相互應援,分進合擊,而不是相互對抗。

    林朝英當日柔腸百轉,深情無限,纏綿相思,盡數寄托于這篇武經之中。

    雙劍縱橫是賓,攜手克敵才是主旨所在,然而在所遺石刻之中卻不便注明這番心事。

    小龍女與楊過初練時相互情愫未生,無法體會祖師婆婆的深意。

     當下兩人一齊悟到,各自折了一枝柳枝,一招招對拆起來。

    小龍女緩緩使動玉女劍法,楊過使的則是全真劍法。

    但拆了數招,仍覺難以融會。

    他二人想不到林朝英當年創制這套劍法,心中想象與王重陽并肩禦敵,一招一式盡是相互配合照顧,此時楊龍兩人對拆,卻是将對方當成了敵人,互刺互擊,相殺相斫,自大為鑿枘。

    其實林朝英與王重陽都是當時天下一等一的高手,單隻一人,已無旁人能與之對敵,這套聯手抗敵的功夫,并無真正用處,隻林朝英自肆想象、以托芳心而已。

    她創此劍法時武功已達巅峰,招式勁急,綿密無間,不能有毫發之差,楊過與小龍女不明其中含意,自難得心應手。

    其實當日兩人修習玉女心經第七篇,本已相互回護救援,但修習之時,楊過忍不住抱住小龍女,兩人自知不合,此後遇到這類武功時便即避開不練,以免心猿意馬之際,重蹈故轍。

     過去既逢到既避,自不熟練,二人練了一會總感不對。

    小龍女道:“或許咱們記錯了,回到墓中去瞧清楚了再練。

    ”楊過正要答話,突聽遠處馬蹄聲響,一騎馬飛馳而至。

    轉眼之間,這一乘如風般掠過身邊,正是黃蓉騎着小紅馬。

     楊過不願再與她一家人見面而多惹煩惱,于是與小龍女商量改走小道,以免在前途再行相遇。

    小龍女雖是師父,但除了武功之外什麼事也不懂,楊過說改走小道,她自無異議。

    當晚二人在一家小客店中宿了。

    楊過睡在床上,小龍女仍用一條繩子橫挂室中,睡在繩上。

    二人都已決意要結為夫婦,但在古墓中數年來都如此安睡,此番重遇,仍自然而然的睡下,依法練功,隻想到心上人就在身旁,此後更不分離,均感無限喜慰。

     次日中午,二人來到一座大鎮。

    鎮上人煙稠密,車來馬往,甚是熱鬧。

    楊過帶同小龍女到一家酒樓用飯,剛走上樓梯,不禁一怔,見黃蓉與武氏兄弟坐在一張桌旁正自吃飯。

    楊過心想既然遇到,不便假裝不見,上前行禮,叫了聲:“郭伯母。

    ” 黃蓉雙眉深鎖,臉帶愁容,問道:“你見到我女兒沒有?”楊過道:“沒有啊。

    芙妹沒跟你在一起麼?” 黃蓉尚未答話,樓梯聲響,走上數人。

    當先一人身材高大,正是金輪國師。

    楊過急忙轉頭,悄悄走到小龍女身旁,低聲道:“背轉了臉,别瞧他們。

    ”但金輪國師眼光何等銳利,一上樓梯,于樓上諸人均已盡收眼底,嘿嘿冷笑,大剌剌的在一張桌旁坐了下來。

    楊過本已将頭轉過,突聽黃蓉叫了聲:“芙兒!”不禁回頭,隻見郭芙與金輪國師同坐一桌。

    郭芙眼睜睜望着母親,卻不敢過去。

     原來金輪國師陸家莊受挫,心中不忿,籌思反敗為勝之策,更兼霍都身中玉蜂針,毒性發作,多方解救始終無效,更須設法搶奪解藥,是以未曾遠去,便在陸家莊附近逗留。

    也是郭芙合當遭難,清晨騎了小紅馬出來馳騁,正好遇上這個大對頭,給他一把揪下馬來。

    小紅馬極有靈性,飛奔回莊,悲嘶不已。

    郭靖夫婦知道女兒遇險,大驚之下,立即分頭尋找。

    黃蓉雖懷有身孕,仍帶着武氏兄弟來回探察,此日在這鎮上見到楊過師徒,不料國師押着郭芙,卻也來到了這酒樓。

     黃蓉一見女兒,驚喜交集,見她落入大敵手中,叫了一聲之後,便不再說話,拿着一雙筷子在桌上劃來劃去,籌思救女之策。

    正自琢磨,忽聽國師說道:“黃幫主,這一位是你的愛女罷?前日我見她倚在你懷中,撒癡撒嬌,有趣得緊啊。

    ”黃蓉哼了一聲,并不答話。

    武修文站起身來,喝道:“枉你身為一派宗師,比武不勝,卻來欺侮人家年輕姑娘,羞也不羞?”國師對他的話隻當沒聽見,又道:“黃幫主,前日較量,你們明明輸了,卻多般的橫生枝節,不是好漢行徑。

    你先将毒針解藥給我,然後咱們約定日子,公公道道的比一場武,以定武林盟主之位到底誰屬。

    ”黃蓉仍哼了一聲,并不答話。

     武修文大聲道:“你先把郭姑娘放回,我們立時送上解藥,比武之議慢慢商量不遲。

    ”黃蓉斜眼向楊過與小龍女望了一眼,心想:“解藥是在這二人身上,你貿然答應對方,也不知人家給是不給。

    ”國師道:“喂毒暗器,天下難道就隻你們一家?你們用毒針傷我徒兒,我也能在你女兒身上釘上幾枚毒釘。

    你們給解藥,我們就給她治。

    說到放人,可沒那麼容易。

    ”黃蓉見女兒神色如常,似乎并未受傷,但母女情深,不禁心中無主,常言道“關心則亂”,她雖機變無雙,此時竟一籌莫展。

     眼見店伴将酒菜川流不息送到金輪國師桌上,國師等縱情飲食,大說大笑。

    郭芙呆呆坐着,凝望母親,始終不提筷子。

    黃蓉心如刀割,牽動内息,突然腹中隐隐作痛。

     金輪國師用完酒飯,站起身來,說道:“黃幫主,跟咱們一起走罷。

    ”黃蓉一愕,立時省悟,他不但擒住女兒不放,竟連自己也要帶走,此時落了單,身邊隻武氏兄弟二人,自非他敵手,不禁臉色大變。

    國師又道:“黃幫主,你不用害怕,你是中原武林中大有來頭的人物,我們當然以禮相待。

    隻要武林盟主之位有了定論,立時恭送南歸。

    ”他上樓見到黃蓉,便知遇到良機,隻要将她擒獲,中原武士非拱手臣服不可,那比拿住了郭芙可要高出百倍,當真是一件天大買賣送上門來。

    黃蓉隻關心着女兒,先前竟沒想到此節。

     武氏兄弟見師娘受窘,明知不敵,卻也不能不挺身而出,長劍雙雙出鞘,護在師娘身前。

    黃蓉低聲道:“快跳窗逃走,向師父求救。

    ”武氏兄弟兩人向她瞧了一眼,又向郭芙瞧了一眼,這才奔向窗口。

     黃蓉暗罵:“笨蛋,這當兒怎容得如此遲疑?”果然隻這麼稍一稽延,已自不及。

    金輪國師長臂前探,一手一個,抓住二人背心,如老鷹拿小雞般提了起來。

    武氏兄弟回劍急刺,國師也不閃避,隻雙手微擺,武敦儒長劍刺向弟弟,而武修文的長劍卻刺向了哥哥。

    二武大驚,忙撒手抛劍,當啷兩聲,兩劍同時落地,才算沒傷了兄弟。

    國師内力到處,閉了二人穴道,雙臂一振,将二人抛出丈許,冷笑道:“乖乖的跟佛爺走罷。

    ” 國師轉頭向楊過與小龍女道:“你兩位跟黃幫主倘若不是一路,便請自便,以後别來礙我的事就是。

    兩位武功了得,今後好好保重,再去練上一二十年,天下便無敵手。

    ”他倒并非對二人另眼相看,卻知道黃蓉、小龍女、楊過三人武功雖都不及自己,但如聯手相鬥,那就不易應付,即使得勝,也未必定可擒獲黃蓉,因之有意相間,那是得其主幹、舍其旁枝之意。

    他并不知黃蓉因懷孕而不便動手,隻估量她打狗棒極其神妙,是個勁敵。

     小龍女道:“過兒,咱們走罷!這老和尚很厲害,咱們打他不過的。

    ”她滿心隻盼早回古墓,與楊過長相厮守,她于世間的恩仇鬥殺本來就毫不關心,見到國師又感害怕,便即直言無隐。

    楊過答應了,站起身來,走到樓口,心想此去回到古墓,多半與黃蓉永世不再相見,不禁向她望了一眼。

     隻見她玉容慘淡,左手按住小腹,顯是在暗忍疼痛,楊過登時心想:“郭伯伯、郭伯母不許我和姑姑相好,未免多事,但他們對我實無惡意,今日郭伯母有難,我如何能一走了之?但敵人太強,我與姑姑齊上,也決不是這和尚的敵手,反正救不了郭伯母,又何必将自己與姑姑的性命賠上?不如去禀報郭伯伯,讓他率人追救。

    ” 楊過攜着小龍女的手,舉步下樓,隻見一名蒙古武士大踏步走到黃蓉身前,粗聲說道:“快走,還耽擱什麼?”說着伸手去拉她臂膀,竟當她囚犯一般。

     黃蓉當了十餘年丐幫幫主,在武林中地位何等尊崇,雖今日遭厄,豈能受此伧夫之辱?見他黑毛茸茸的一雙大手伸将過來,當即衣袖甩起,袖子蓋上他手腕,乘勢抓住揮出,呼的一聲,那蒙古武士肥大的身軀從酒樓窗口飛了出去,跌在街心,隻摔得半死不活。

    黃蓉生性愛潔,不願手掌與他手腕相觸,是以先用袖子罩住,才隔袖摔他。

     酒樓上衆人初時聽他們說得斯文,均未在意,突見動手,登時大亂。

     金輪國師冷笑道:“黃幫主果然好功夫。

    ”學着蒙古武士的神氣,大踏步走上,一模一樣的伸手去拉,黃蓉知他有意炫示功夫,雖同樣的出手,自己要同樣的摔他卻萬萬不能,隻得退了一步。

     楊過已走下樓梯數級,猛見争端驟起,黃蓉眼下就要受辱,不由得激動了俠義心腸,還顧得什麼生死安危,飛身過去拾起武敦儒掉下的長劍,急向國師後心刺去,喝道:“黃幫主帶病在身,你怎可乘危相逼?” 國師聽到背後金刃破空之聲,竟不回頭,翻過手指往他劍刃平面上一擊。

    當的一響,楊過隻震得右臂發麻,劍尖直垂下去,忙飛身躍開。

     國師回過身來,說道:“少年,快快走罷!你年紀輕輕,武功不弱,将來成就遠勝于我,此時卻還不是我對手,何苦強自出頭,喪生于我手下?”這幾句話軟硬兼施,既把楊過捧了一下,卻又深具威脅。

    他的金輪為楊過與小龍女擊落,令他已然到手的武林盟主之位終于落空,心中對二人自恨得牙癢癢地,然此刻權衡輕重,以拿住黃蓉為第一要務,不願多樹敵人,隻盼楊過與小龍女退出這場是非,日後再找這兩個小輩的晦氣不遲。

    他稱雄大漠,頗富謀略,非徒武功驚人而已。

     這幾句話不亢不卑,确又不是大言欺人,楊過究是少年心性,聽他說自己将來造就還勝于他,心中自喜,笑道:“大和尚不必客氣,要練到你這般厲害的功夫很不容易。

    這位黃幫主自小養我大的,你還是别難為她罷。

    她武功厲害之極,多半還勝過了你,她今日若非有病,你是比她不過的。

    你如不信,待她将病養好了,跟你比試一場如何?”他隻道國師自負功夫了得,給他這麼一激,或許真的不再與黃蓉為難。

     豈知國師本來擔心黃蓉、小龍女、楊過三人聯手合力,這才對楊過客氣,此刻聽了他這幾句話,向黃蓉臉上一望,果見她容色憔悴,病勢竟自不輕,心想單憑你這兩個少年男女,我金輪國師又有何懼?冷笑一聲,搶到梯口,說道:“那你也留下罷!” 小龍女站在梯間,給金輪國師将她與楊過隔開,心中不樂,說道:“和尚你走開,讓他下來。

    ”國師雙眉倒豎,“單掌開碑”,一招疾推下去。

    他膂力本大,這一招居高臨下,更加威猛無比,小龍女那敢硬接?她懸念楊過身在樓頭,不向梯底躍下,雙足一蹬,竟以絕頂輕功從敵人身畔擦過,與楊過并肩而立。

    國師當她從左側掠過時回肘反打,竟一擊不中,心下也佩服她身法輕捷。

    楊過又拾起武修文掉下的長劍交在她手裡,說道:“姑姑,這和尚無禮,咱們打他。

    ” 嗆啷一響,國師從袍子底下取出一隻輪子,這輪子與他先前所使的金輪一般大小,隻顔色黑黝黝地,卻是精鐵所鑄,輪上也鑄有金剛宗真言。

    他共有金銀銅鐵鉛五隻輪子,當真遇上大敵之時,可以五輪齊出,但他以往隻用一隻金輪,已自打敗無數勁敵,因此上得了金輪國師的名号,其餘銀銅鐵鉛四輪卻從未用過,其實依他武學修為,原該稱“五輪國師”才是。

    陸家莊比武時金輪被楊過用金剛杵搗下,這時将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