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 輸赢成敗 又争由人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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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而攝心,也可由弈棋而攝心。

    學武講究勝敗,下棋也講究勝敗,恰和禅定之理相反,因此不論學武下棋,均須無勝敗心。

    念經、吃飯、行路、睡覺,無勝敗心極易,比武、下棋之時無勝敗心卻極難。

    若在比武、下棋之時能無勝敗心,那便近道了。

    《法句經》有雲:‘勝則啟怨,負則自鄙。

    去勝負心,無诤自安。

    ’我武功不佳,棋術低劣,和師兄弟們比武、下棋之時,一向勝少敗多,師父反贊我能不嗔不怨,勝敗心甚輕。

    怎地今日我見這位段施主下了一着錯棋,便擔心他落敗,出言指點?何況以我的棋術,又怎能指點旁人?他這着棋雖與慕容公子的相同,此後便多半不同了,我自己不解,反而說‘隻怕不行’,豈不是大有貢高自慢之心?” 段延慶下一子,想一會,一子一子,越想越久,下到二十餘子時,日已偏西,玄難忽道:“段施主,你起初十着走的是正着,第十一着起,走入了旁門,越走越偏,再也難以挽救了。

    ”段延慶臉上肌肉僵硬,木無表情,腹中聲音說道:“你少林派是名門正宗,依你正道,卻又如何解法?”玄難歎了口氣,道:“這棋局似正非正,似邪非邪,用正道是解不開的,但若純走偏鋒,卻也不行!” 段延慶左手鐵杖停在半空,微微發顫,始終點不下去,過了良久,說道:“前無去路,後有追兵,正也不是,邪也不是,那可難也!”他家傳武功本來是大理段氏正宗,但後來入了邪道,玄難這幾句話,觸動了他心境,竟如慕容公子一般,漸入魔道。

     這個珍珑變幻百端,因人而施,愛财者因貪失誤,易怒者由憤壞事。

    段譽之敗,在于愛心太重,不肯棄子。

    慕容複之失,由于執着權勢,勇于棄子,卻說什麼也不肯失勢。

    段延慶生平第一恨事,乃殘廢之後,不得不抛開本門正宗武功,改習旁門左道的邪術,一到全神貫注之時,外魔入侵,竟爾心神蕩漾,難以自制。

     丁春秋笑眯眯地道:“是啊!一個人由正入邪易,改邪歸正難,你這一生啊,注定是毀了,毀了!唉,可惜,一失足成千古恨,再想回頭,也是不能的了!”話中充滿了惋惜之意。

    玄難等高手卻都知這星宿老怪不懷好意,乘火打劫,要引得段延慶走火入魔,除去一個厲害對頭。

     果然段延慶呆呆不動,凄然道:“我以大理國皇子之尊,今日落魄江湖,淪落到這步田地,實在愧對列祖列宗。

    ” 丁春秋道:“你死在九泉之下,也必無顔去見段氏祖先,倘若自知羞愧,不如圖個自盡,也算是英雄好漢的行徑。

    唉,唉!不如自盡了吧,不如自盡了吧!”話聲柔和動聽,一旁功力較淺之人,已自聽得迷迷糊糊、昏昏欲睡。

     段延慶跟着自言自語:“唉,不如自盡了吧!”提起鐵杖,慢慢向自己胸口點落。

    但他畢竟修為深湛,隐隐知道不對,内心深處似有個聲音在說:“不對,不對,這一點下去,可就糟糕了!”但左手鐵杖仍一寸又一寸地向自己胸口點去。

    他當年失國流亡、身受重傷之餘,也曾生過自盡的念頭,隻因一個特異機緣,方得重行振作,此刻深悔入邪,自怨自責,自制之力減弱,隐伏在心底的自盡念頭又冒了上來。

     周圍的諸大高手之中,玄難慈悲為懷,有心出言驚醒,但這聲當頭棒喝,須得功力與段延慶相當,方起振聾發聩之效,否則非但無益,反生禍害,他重傷之餘,卻也束手無策。

    蘇星河恪于師父當年立下的規矩,不能相救。

    慕容複知段延慶是邪派高手,他如走火而死,正好除去天下一害。

    鸠摩智幸災樂禍,笑吟吟地袖手旁觀。

    段譽和遊坦之功力均甚深厚,卻全不明白段延慶此舉是何意思。

    王語嫣于各門各派的武學雖所知極多,但丁春秋以心力誘引的邪派功夫并非武學,她是一竅不通了。

    葉二娘對段延慶雖有積忿,畢竟是結義同伴,企欲相救,卻不知其法。

    鄧百川、康廣陵等功力全失,且也不願混入星宿老怪與“第一惡人”的比拚。

     南海鳄神心下焦急,眼見段延慶的杖頭離他胸口已不過數寸,再延擱片刻,立時便點了自己死穴,當下順手抓起虛竹,叫道:“老大,接住了這和尚!”說着便向段延慶擲去。

     丁春秋拍出一掌,道:“去吧!别來攪局!”南海鳄神這一擲之力極為雄渾,虛竹身帶勁風,向前疾飛,但給丁春秋軟軟的一掌拍着,虛竹的身子又飛了回去,直撞向南海鳄神。

     南海鳄神雙手接住,想再向段延慶擲去,不料丁春秋的掌力中蘊蓄着三股後勁,南海鳄神突然雙目圓睜,騰騰騰退出三步,正待立定,第二股後勁又到。

    他雙膝一軟,坐倒在地,隻道再也沒事了,哪知還有第三股後勁襲來。

    他身不由主地倒翻了一個筋鬥,雙手兀自抓着虛竹,将他在身下一壓,又翻了過來。

    他料想丁老怪這一掌更有第四股後勁,忙将虛竹的身子往前推出,以便擋架。

     但第四股後勁卻沒有了,南海鳄神睜眼罵道:“你奶奶個雄!”放落了虛竹。

     丁春秋發了這一掌,心力稍弛,段延慶的鐵杖停在半空,不再移動。

    丁春秋道:“來不及了,來不及了,段延慶,我勸你還是自盡了吧,還是自盡了吧!”段延慶歎道:“是啊,活在世上,還有什麼意思?還是自盡了吧!”說話之間,杖頭離着胸口衣衫又近了兩寸。

     虛竹慈悲之心大動,心知要解段延慶的魔障,須從棋局入手,但棋藝低淺,要解開這局複雜無比的棋中難題,當真想也不敢想,眼見段延慶雙目呆呆地凝視棋局,危機生于頃刻,突然間靈機一動:“我解不開棋局,但搗亂一番,卻是容易,隻須他心神一分,便有救了。

    既無棋局,何來勝敗?”便道:“我來解這棋局。

    ”快步上前,從棋盒中取過一枚白子,閉了眼睛,随手放上棋局。

     他雙眼還沒睜開,隻聽得蘇星河怒聲斥道:“胡鬧,胡鬧,你自填一氣,共活變成不活,自己殺死一塊白棋,哪有這等下棋的?”虛竹睜眼看時,不禁滿臉通紅。

     原來自己閉着眼睛瞎放一子,竟放在一塊已給黑棋圍得密不通風的白棋之中。

    這一塊黑棋、白棋互相圍住,雙方無眼,剩有兩個公氣,黑棋如想收氣,填去一氣,白棋一子便可将黑棋吃光;白棋如想收氣,填去一氣,黑棋一子便将白棋吃光,圍棋中稱為“共活”,又稱“雙活”,所謂“此亦不敢先,彼亦不敢先”,雙方都隻能住手不下。

    虛竹在一塊共活的大棋中下了一子,自己收氣,那是将自己大片活棋奉上給對方吃去,對方若不吃白棋,便會給白棋吃了,因此黑棋非吃不可。

    棋道之中,從無這等自殺的行徑。

    這塊白棋一死,白方眼看是全軍覆沒了。

     鸠摩智、慕容複、段譽等人見了,都不禁哈哈大笑。

    玄難搖頭莞爾。

    範百齡雖在衰疲之餘,也忍不住道:“這不是開玩笑嗎?” 蘇星河道:“先師遺命,此局不論何人,均可入局。

    小師父這一着雖異想天開,總也是入局的一着。

    ”此時更無别法,下了一枚黑子,将虛竹自己擠死了的一片白棋從棋盤上提取下來。

     段延慶大叫一聲,從幻境中醒覺,眼望丁春秋,心道:“星宿老怪,你乘人之危,暗施毒手,咱們可不能善罷幹休。

    ” 丁春秋向虛竹瞧了一眼,目中滿含怨毒之意,罵道:“小賊秃!” 段延慶看了棋局變化,已知适才死裡逃生,乃出于虛竹的救援,好生感激,情知丁春秋挾嫌報複,立即便要向虛竹下手,尋思:“少林高僧玄難在此,諒星宿老怪也不能為難他的徒子徒孫,但若玄難老朽昏庸,回護不周,我自不能讓小和尚為我而死。

    ” 蘇星河向虛竹道:“小師父,你殺了自己一塊棋子,黑棋再逼緊一步,你如何應法?” 虛竹賠笑道:“小僧棋藝低劣,胡亂下子,志在救人。

    這盤棋小僧是不會下的,請老前輩原諒。

    ” 蘇星河臉色一沉,厲聲道:“先師布下此局,恭請天下高手破解。

    倘若破解不得,倒也無妨,若有後殃,也屬咎由自取。

    但如有人前來搗亂棋局,渎亵了先師畢生的心血,縱然人多勢衆,嘿嘿,老夫雖又聾又啞,卻也要誓死周旋。

    ”他叫做“聾啞老人”,其實既不聾,又不啞,此刻早已張耳聽聲,開口說話,竟仍自稱“又聾又啞”,隻是他說話時須髯戟張,神情兇猛,誰也不敢笑話于他。

     虛竹合十深深行禮,說道:“老前輩……” 蘇星河大聲喝道:“下棋便下棋,多說更有何用?我師父是給你胡亂消遣的麼?”說着右手出掌,砰的一聲巨響,塵土飛揚,虛竹身前立時現出一個大坑。

    這一掌力道猛惡無比,若再推前尺許,虛竹早已筋折骨斷,死于非命了。

     虛竹吓得心中怦怦亂跳,舉眼向玄難瞧去,盼望師伯祖出頭,救他脫此困境。

     玄難棋藝不高,武功又已全失,更有什麼法子好想?當此情勢,隻有硬起頭皮,正要向蘇星河求情,忽見虛竹伸手入盒,取過一枚白子,放上棋盤。

    所下之處,卻是提去白子後現出的空位。

     這一步棋,竟大有道理。

    這三十年來,蘇星河于這局棋的千百種變化,均已拆解爛熟,對方不論如何下子,都不能逾越他已拆解過的範圍。

    但虛竹一上來便閉了眼亂下一子,以緻自己殺了一大塊本來“共活”的白子,任何稍懂弈理之人,都決不會去下這一着。

    那等如是提劍自刎、橫刀自殺。

    豈知他把自己一大塊白棋送給對方吃去之後,局面頓呈開朗,黑棋雖大占優勢,白棋卻已有回旋餘地,不再像以前這般縛手縛腳,顧此失彼。

    這個新局面,蘇星河做夢也沒想到過,他一怔之下,思索良久,方應了一着黑棋。

     原來适才虛竹正自彷徨失措,忽然一個細細的聲音鑽入耳中:“下‘平’位三九路!”虛竹也不理會此言是何人指教,更不想此着是對是錯,拿起白子,依言便下在“平”位三九路上。

    待蘇星河應了黑棋後,那聲音又鑽入虛竹耳中:“‘平’位二八路。

    ”虛竹再将一枚白棋下在“平”位二八路上。

     他此子一落,隻聽得鸠摩智、慕容複、段譽等人都“咦”的一聲叫了出來。

    虛竹擡頭起來,見許多人臉上均有欽佩訝異之色,顯然自己這一着大是精妙,又見蘇星河臉上神色既歡喜贊歎,又焦躁憂慮,兩條長長的眉毛不住上下掀動。

     虛竹心下起疑:“他為什麼忽然高興?難道我這一着下錯了麼?”但随即轉念:“管他下對下錯,隻要我和他應對到十着以上,顯得我下棋也有分寸,不是胡亂攪局,侮辱他先師,他就不會見怪了。

    ”待蘇星河應了黑子後,依着暗中相助之人的指示,又下一着白子。

    他一面下棋,一面留神察看,是否師伯祖在暗加指示,但見玄難神情焦急,卻是不像,何況他始終沒開口。

     鑽入他耳中的聲音,顯然是“傳音入密”的上乘内功,說話者以深厚内力,将話送入他一人耳中,旁人即使靠在他身邊,亦無法聽聞。

    但不管話聲如何輕,話總是要說的。

    虛竹偷眼察看各人口唇,竟沒一個在動,可是那“下‘去’位五六路,食黑棋三子!”的聲音,卻清清楚楚地傳入了他耳中。

    虛竹依言而下,尋思:“教我的除師伯祖外,再沒第二人。

    其餘那些人和我非親非故,如何肯來教我?這些高手之中,也隻有師伯祖沒下過棋,其餘的都試過而失敗了。

    師伯祖神功非凡,居然能不動口唇而傳音入密,我不知幾時才能修得到這個地步。

    ” 他哪知教他下棋的,卻是那個天下第一大惡人段延慶。

    适才段延慶沉迷棋局之際,給丁春秋趁火打劫,險些走火入魔,自殺身亡,幸得虛竹搗亂棋局,才救了他一命。

    他見蘇星河對虛竹厲聲相責,大有殺害之意,當即出言指點,意在為虛竹解圍,令他能敷衍數着而退。

    他善于腹語之術,說話可不動口唇,再以深厚内功傳音入密,身旁雖有好幾位一等一的高手,竟然誰也沒瞧出其中機關。

     豈知數着一下之後,局面竟起了極大變化,段延慶才知這“珍珑”的秘奧,正是要白棋先擠死自己一大塊共活之棋,以後的妙着方能源源而生。

    棋中固有“反撲”、“倒脫靴”之法,自己故意送死,讓對方吃去數子,然後取得勝勢,但送死者最多也不過八九子,決無一口氣奉送數十子之理,這等“不要共活”而“擠死自己”的着法,實乃圍棋中千古未有之奇變,任你是如何超妙入神的高手,也決不會想到這一條路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