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 草木殘生顱鑄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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啰唆的心中不服。

    好吧,你不喜歡給我打,不打你就是了。

    ” 遊坦之聽到“不打你就是了”這六個字,心中一凜,全身寒毛都豎了起來,知阿紫若不打他,必定會另外想出比鞭打慘酷十倍的刑罰,甚至攆他出去,永不再見他,不如乖乖地挨上三十鞭,忙道:“是小人錯了,姑娘打我是大恩大德,對小人身子有益,請姑娘多多鞭打,打得越多越好。

    姑娘肯打我,小人再開心也沒有了!” 阿紫嫣然一笑,道:“總算你還聰明。

    我可不給人取巧,你說打得越多越好,以為我一高興,便饒了你麼?”遊坦之道:“不是的,小人不敢向姑娘取巧。

    ”阿紫道:“你說打得越多越好,那是你衷心所願的了?”遊坦之道:“是,是小人衷心所願。

    ”阿紫道:“既然如此,我就成全你。

    室裡,打足一百鞭,他喜歡多挨鞭子。

    ” 遊坦之吓了一跳,心想:“這一百鞭打了下來,還有命麼?”但事已如此,自己就算堅說不願,人家要打便打,抗辯有何用處,隻得默不作聲。

     阿紫道:“你為什麼不說話?是心中不服嗎?我叫人打你,你覺得不公道麼?”遊坦之道:“小人心悅誠服,知道姑娘鞭打小人,出于成全小人的好心。

    ”阿紫道:“那麼剛才你為什麼不說話?”遊坦之無言可答,怔了一怔,道:“這個……這個……小人心想姑娘待我這般恩德如山,小人心中感激,什麼話也說不出來,隻想将來不知如何報答姑娘才是。

    ” 阿紫道:“好啊!你說如何報答于我。

    我一鞭鞭打你,你将這一鞭鞭的仇恨,都記在心中。

    ”遊坦之連連搖頭,道:“不,不!不是。

    我說的報答,是真正的報答。

    小人一心想要為姑娘粉身碎骨,赴湯蹈火。

    ” 阿紫道:“好,那就打吧!”室裡應道:“是!”啪的一聲,皮鞭抽了下去。

     打到五十餘鞭時,遊坦之痛得頭腦也麻木了,雙膝發軟,慢慢跪了下來。

    阿紫笑吟吟地看着,隻等他出聲求饒。

    隻要他求一句饒,她便又找到了口實,可以再加他五十鞭。

    哪知遊坦之這時迷迷糊糊,已然人事不知,隻低聲呻吟,居然并不求饒。

    打到七十餘鞭時,他已昏暈過去。

     阿紫見遊坦之奄奄一息,死多活少,不禁掃興。

    想到蕭峰對自己那股愛理不理的神情,心中百般的郁悶難宣,說道:“擡了下去吧!這個人不好玩!室裡,還有什麼别的玩意兒沒有?” 這一場鞭打,遊坦之足足養了一個月傷,這才痊愈。

    契丹人見阿紫已忘了他,不再找他來折磨,便将他編入一衆宋人的俘虜裡,叫他做諸般粗重下賤功夫,掏糞坑、洗羊欄、拾牛糞、硝羊皮,什麼活兒都幹。

     遊坦之頭上戴了鐵罩,人人都拿他取笑侮辱,連漢人同胞也當他怪物一般。

    他逆來順受,便如變成了啞巴。

    旁人打罵,他也從不抗拒。

    隻見到有人乘馬馳過,便擡起頭來瞧上一眼,心中記挂着的便隻一件事:“什麼時候,姑娘再叫我去鞭打?”他隻盼望能見到阿紫,便再挨受鞭笞,痛得死去活來,也所甘願,從來沒想要逃走。

     如此過了兩個多月,天氣漸暖。

    這一日遊坦之随着衆人,在南京城外搬土運磚,加厚南京南門旁的城牆。

    忽聽得蹄聲得得,幾乘馬從南門中出來,一個清脆的聲音笑道:“啊喲,這鐵醜還沒死啊!我還道他早死了呢!鐵醜,你過來!”正是阿紫的聲音。

     遊坦之日思夜想,盼望的就是這一刻時光,聽得阿紫叫他,一雙腳卻如釘在地上一般,竟不能移動,隻覺一顆心怦怦大跳,手掌心都是汗水。

     阿紫又叫道:“鐵醜,該死的!我叫你過來,你沒聽見麼!”遊坦之才應道:“是,姑娘!”轉身向她馬前走去,忍不住擡起頭來瞧了她一眼。

    相隔四月,阿紫臉色紅潤,更增俏麗。

    遊坦之心中怦的一跳,腳下一絆,合撲摔了一跤,衆人哄笑聲中,急忙爬起,不敢再看她,慌慌張張地走到她身前。

     阿紫心情甚好,笑道:“鐵醜,你怎麼沒死?”遊坦之道:“我說要……要報答姑娘的恩典,還沒報答,可不能便死。

    ”阿紫更是喜歡,格格嬌笑兩聲,道:“我正要找一個忠心不二的奴才去做一件事,隻怕契丹人粗手粗腳的誤事,你還沒死,那好得很。

    你跟我來!”遊坦之應道:“是!”跟在她馬後。

     阿紫揮手命室裡和另外三名契丹衛士回去,不必跟随。

    室裡知她不論說了什麼,旁人決無勸谏餘地,好在這鐵面人猥崽懦弱,随着她決無害處,便道:“請姑娘早回!”四人躍下馬來,在城門邊等候。

     阿紫縱馬慢慢前行,走出了七八裡地,越走越荒涼,轉入了一處陰森森的山谷,地下盡是陳年腐草敗葉爛成的軟泥。

    再行裡許,山路崎岖,阿紫已不能乘馬,便躍下馬來,命遊坦之牽着馬,又走一程。

    但見四下裡陰沉沉的,寒風從一條窄窄的山谷通道中刮進來,吹得二人肌膚隐隐生疼。

     阿紫道:“好了,便在這裡!”命遊坦之将馬缰系在樹上,說道:“你今天瞧見的事,不得向旁人洩露半點,以後也不許向我提起,記得麼?” 遊坦之道:“是,是!”心中喜悅若狂,阿紫居然隻要他一人随從,來到如此隐僻的地方,就算讓她狠狠鞭打一頓,那也是甘之如饴。

     阿紫伸手入懷,取出一隻深黃色的小木鼎,放在地下,說道:“待會兒有什麼古怪蟲豸出現,你不許大驚小怪,千萬不能出聲。

    ”遊坦之應道:“是!” 阿紫又從懷中取出一個小小布包,打了開來,裡面是幾塊黃色、黑色、紫色、紅色的香料。

    她從每一塊香料上捏了少許,放入鼎中,用火刀、火石打着了火,燒了起來,然後合上鼎蓋,道:“咱們到那邊樹下守着。

    ” 阿紫在樹下坐定,遊坦之不敢坐在她身邊,隔着丈許,坐在她下風處一塊石頭上。

    寒風刮來,風中帶着她身上淡淡香氣,遊坦之不由得意亂情迷,隻覺一生中能有如此一刻,這些日子雖受種種苦楚荼毒,卻也不枉了。

    他隻盼阿紫永遠在這大樹下坐着,自己能永遠的這般陪着她。

     正自醺醺然如有醉意,忽聽得草叢中瑟瑟聲響,綠草中紅豔豔的一物晃動,卻是一條大蜈蚣,全身閃光,頭上凸起一個小瘤,與尋常蜈蚣大不相同。

     那蜈蚣聞到木鼎中發出的香氣,筆直遊向木鼎,從鼎下的孔中鑽了進去,便不再出來。

    阿紫從懷中取出一塊厚厚的錦緞,蹑手蹑足地走近木鼎,将錦緞罩在鼎上,把木鼎裹得緊緊的,生怕蜈蚣鑽了出來,然後放入系在馬頸旁的革囊之中,笑道:“走吧!”牽馬便行。

     遊坦之跟在她身後,尋思:“她這座小木鼎古怪得緊,多半還是因燒起香料,才引得這條大蜈蚣到來。

    不知這條大蜈蚣有什麼好玩,姑娘巴巴的到這山谷中來捉?” 阿紫回到端福宮中,吩咐侍衛在殿旁小房中給遊坦之安排個住處。

    遊坦之大喜,知道從此可以常與阿紫相見。

     果然第二天一早,阿紫便将遊坦之傳去,領他來到偏殿,親自關上了殿門,殿中便隻他二人。

    阿紫走向西首一隻瓦甕,揭開甕蓋,笑道:“你瞧,是不是很雄壯?”遊坦之向甕中一看,隻見昨日捕來的那條大蜈蚣正自迅速異常地遊走。

     阿紫取過預備在旁的一隻大公雞,投入瓦甕。

    那條大蜈蚣躍上雞頭,吮吸雞血,那公雞飛撲跳躍,說什麼也啄不到蜈蚣。

    蜈蚣身子漸漸腫大,紅頭更如欲滴出血來。

    過了一會,公雞僵硬不動,中毒而死。

    阿紫滿臉喜悅之情,低聲道:“成啦,成啦!這一門功夫可練得成功了!” 遊坦之心道:“原來你捉了蜈蚣,要來練一門功夫。

    這叫蜈蚣功嗎?” 如此七日,每日讓蜈蚣吮吸一隻大公雞的血,毒死一隻公雞。

    那條蜈蚣的身子也大了不少。

    到第八日上,阿紫又将遊坦之叫進殿去,笑眯眯地道:“鐵醜,我待你怎樣?”遊坦之道:“姑娘待我恩重如山。

    ”阿紫道:“你說過要為我粉身碎骨,赴湯蹈火。

    是真的還是假的?”遊坦之道:“自然是真!姑娘但有所命,小人必定遵從。

    ”阿紫道:“那好得很啊。

    我跟你說,我要練一門功夫,須得有人相助才行。

    你肯不肯助我練功?倘若練成了,我重重有賞。

    ”遊坦之道:“小人當然聽姑娘吩咐,也不用什麼賞賜。

    ”阿紫道:“那好得很,咱們這就練了。

    ” 她盤膝坐好,雙手互搓,閉目運氣,過了一會,道:“你伸手到瓦甕中去,這蜈蚣必定咬你,你千萬不可動彈,要讓他吸你血液,吸得越多越好。

    ” 遊坦之七日來每天見這條大蜈蚣吮吸雞血,隻吮不多時,一隻鮮龍活跳的大公雞便即斃命,可見這蜈蚣毒不可當。

    聽阿紫這麼說,不由得遲疑不答。

    阿紫臉色一沉,問道:“怎麼啦,你不願意嗎?”遊坦之道:“不是不願,隻不過……隻不過……”阿紫道:“怎麼?隻不過蜈蚣毒性厲害,你怕死是不是?你是人,還是公雞?”遊坦之道:“我不是公雞。

    ”阿紫道:“是啊,公雞給蜈蚣吸了血會死,你又不是公雞,怎麼會死?你說過願意為我赴湯蹈火,粉身碎骨。

    蜈蚣吸你一點血玩玩,你會粉身碎骨麼?” 遊坦之無言可答,擡起頭來向阿紫瞧去,隻見她紅紅的櫻唇下垂,頗有輕蔑之意,襯着嘴唇旁雪白的肌膚,委實美麗萬分,登時意亂情迷,就如着了魔一般,說道:“好,我遵從姑娘吩咐。

    ”咬緊牙齒,閉上眼睛,右手慢慢伸入瓦甕。

     他手指一伸入甕中,中指指尖上便如針刺般忽然劇痛。

    他忍不住将手一縮。

    阿紫叫道:“别動,别動!”遊坦之強自忍住,睜開眼來,隻見那條蜈蚣正咬住了自己中指,果然便在吸血。

    遊坦之全身發毛,隻想提起來往地下一甩,一腳踏了下去。

    但他雖不和阿紫相對,卻感覺到她銳利的目光射在自己背上,如同兩把利劍般要作勢刺下,怎敢稍有動彈? 好在蜈蚣吸血,并不甚痛,但見那蜈蚣漸漸腫大起來,自己的中指上卻也隐隐罩上了一層深紫之色。

    紫色由淺而深,慢慢轉成深黑,再過一會,黑色自指而掌,更自掌沿手臂上升。

    遊坦之這時已将性命甩了出去,反而處之坦然,嘴角邊也微微露出笑容,隻是這笑容套在鐵罩之下,阿紫看不到而已。

     阿紫雙目凝視在蜈蚣身上,全神貫注,毫不怠忽。

    終于那蜈蚣放松了遊坦之的手指,伏在甕底不動了。

    阿紫道:“你輕輕将蜈蚣放入小木鼎中,小心些,可别弄傷了它。

    ” 遊坦之依言用木筷輕夾蜈蚣,放入錦凳前的小木鼎中,那蜈蚣竟毫不動彈。

    阿紫蓋上鼎蓋,過得片刻,木鼎的孔中有一滴滴黑血滴了下來。

     阿紫臉現喜色,忙伸掌将血液接住,盤膝運功,将血液都吸入掌内。

    遊坦之心道:“這是我的血液,卻到了她體中。

    原來她是在練蜈蚣毒掌。

    ”其實阿紫練的不是毒掌,而是“不老長春功”與“化功大法”,前者能以毒質長葆青春,後者則是消人内力的邪術。

    阿紫曾偷聽到師父述說練功之法,不過師父說得簡略,她所知不詳,練法是否有效,也隻能練一步算一步而已。

     過了好一會,木鼎再無黑血滴下,阿紫揭起鼎蓋,見蜈蚣已然僵斃。

     阿紫雙掌一搓,瞧自己手掌時,但見兩隻手掌如白玉無瑕,更無半點血污,知道從師父那裡偷聽來的練功之法确是如此,心下甚喜,捧起木鼎,将死蜈蚣倒在地下,匆匆出殿,一眼也沒瞧向遊坦之,似乎此人便如那條死蜈蚣一般,再也沒什麼用處了。

     遊坦之怅望阿紫的背影,直到她影蹤不見,解開衣衫看時,見黑氣已蔓延至腋窩,同時一條手臂也麻癢起來,霎時之間,便如千萬隻跳蚤在同時咬齧一般。

     他縱聲大叫,跳起身來,伸手去搔,一搔之下,更加癢得厲害,好似骨髓中、心肺中都有蟲子爬了進去,蠕蠕而動。

    痛可忍而癢不可耐,他跳上跳下,高聲大叫,鐵頭用力碰撞牆壁,當當聲響,隻盼自己即時暈了過去,失卻知覺,免受這般難熬的奇癢。

     又撞得幾下,啪的一聲,懷中掉出一件物事,一個油布包跌散了,露出一本黃皮小書,正是那日他拾到的那本梵文經書。

    這時劇癢之下,也顧不得去拾,但見那書從中翻開。

    他全身說不出的難熬,滾倒在地,亂擦亂撞。

    過得一會,俯伏着隻是喘息,淚水、鼻涕、口涎都從鐵罩的嘴縫中流出來,滴在經書上。

    昏昏沉沉中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書頁上已浸滿了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