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雖萬千人吾往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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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真醫道如神,單是搭一下阿朱的脈搏,便将當時動手過招的情形說得一點不錯,看來他定有治好阿朱的本事。

    ”言念及此,臉上露出喜色,說道:“這位小姑娘倘若死在大金剛拳拳力之下,于少林派的面子須不大好看,請薛神醫慈悲。

    ”說着深深一揖。

     玄寂不等薛神醫回答,問阿朱道:“出手傷你的是誰?你在何處受的傷?此人現下在何處?”他顧念少林派聲名,又想世上居然有人會使大金剛拳,急欲問個水落石出。

     阿朱天性極為頑皮,她可不像喬峰那樣,每句話都講究分寸,她胡說八道,瞎三話四,乃家常便飯,心念一轉:“喬大爺為了救我,孤身一人與這裡千百位英雄好漢為敵,勢力太過孤單。

    我如擡出姑蘇慕容的名頭來,吓他們一吓,可以大增喬大爺的聲勢。

    反正少林寺對我家公子本就不大客氣,索性氣氣他們,那又如何?”便道:“那人是個青年公子,相貌潇灑英俊,約莫二十七八歲年紀。

    我跟這位喬大爺正在客店裡談論薛神醫的醫道出神入化,别說舉世無雙,甚且是空前絕後,前無古人,後無來者,隻怕天上神仙也有所不及……” 世人沒一個不愛聽恭維的言語。

    薛神醫生平不知聽到過多少稱頌贊譽,但這些言語出之于一個妙齡少女之口,卻是首次得聞,何況她不怕難為情地大加誇張,他聽了忍不住拈須微笑。

    喬峰卻眉頭微皺,心道:“哪有此事?小妞兒信口開河。

    ” 阿朱續道:“那時候我說:‘世上既有了這位薛神醫,大夥兒也不用學什麼武功啦!’喬大爺問道:‘為什麼?’我說:‘打死了的人,薛神醫都能救得活來,那麼練拳、學劍還有什麼用?你傷一個,他救一個,你殺兩個,他救一雙,大夥兒這可不是白累麼?’” 她伶牙俐齒,聲音清脆,雖在重傷之餘,一番話說來仍如珠落玉盤,動聽之極。

    衆人都是一樂,有的更加笑出聲來。

     阿朱卻一笑也不笑,繼續說道:“鄰座有個公子爺一直在聽我二人說話,忽然冷笑道:‘天下拳力,大都輕飄飄的沒真力,那姓薛的醫生由此而浪得虛名。

    倘若是少林派最厲害的大金剛拳,瞧他也治得好麼?’他說了這幾句話,就向我發拳淩空擊來。

    我見他和我隔着數丈遠,隻道他是随口說笑,不以為意,也沒想要閃避。

    喬大爺卻大吃一驚……” 玄寂問道:“他就伸手擋架麼?” 阿朱搖頭道:“不是!喬大爺若出手擋架,那青年公子就傷不到我了。

    喬大爺離我甚遠,來不及相救,忙提起一張椅子從橫裡擲來。

    他勁力使得恰到好處,隻聽得喀喇喇一聲響,椅子已給那青年公子的劈空拳力擊碎。

    那位公子說的滿口是軟綿綿的蘇州話,哪知手上的功夫卻一點也不軟綿綿了。

    我登時隻覺全身輕飄飄的,像是飛進了雲端裡一樣,半分力氣也無,隻聽那公子說道:‘你去叫薛神醫多翻翻醫書,先練上一練,日後給玄慈大師治傷之時,就不會手足無措了。

    ’” 群雄“哦”的一聲,好幾人同時說道:“以彼之道,還施彼身!”又有幾人道:“果然是姑蘇慕容!”所以用到“果然是”這三字,意思說他們事先早已料到了。

    卻不知阿朱為了喬峰勢孤,擡了個“姑蘇慕容”出來,以壯聲勢。

     遊駒忽道:“喬兄适才說道是有人冒充少林高僧,招搖撞騙,打傷了這姑娘。

    這位姑娘卻又說打傷她的是個青年公子。

    到底是誰的話對?” 阿朱忙道:“那青年公子傷我之後,喬大爺十分氣惱,問她:‘閣下是少林派的麼?’那公子道:‘天下什麼門派,我都算上一份,你說我是少林派,也無不可。

    ’他這麼說,我瞧多半是冒充少林派。

    不過真正冒充少林高僧之人,也是有的,我就瞧見兩個和尚自稱是少林僧人,卻去偷了人家一條黑狗,宰來吃了。

    ”她自知謊話中露出破綻,便東拉西扯,換了話題。

     薛神醫也知她的話不盡不實,一時拿不定主意是否該當給她治傷,向玄寂、玄難瞧瞧,向遊骥、遊駒望望,又向喬峰和阿朱看看。

     喬峰道:“薛先生今日救了這位姑娘,喬峰日後不敢忘了大德。

    ”薛神醫嘿嘿冷笑,道:“日後不敢忘了大德?難道今日你還想能活着走出這聚賢莊麼?”喬峰道:“是活着出去也好,死着出去也好,那也管不了這許多。

    這位姑娘的傷勢,總得請你醫治才是。

    ”薛神醫淡淡地道:“我為什麼要為她治傷?”喬峰道:“薛先生在武林中廣行功德,眼看這位姑娘無辜喪命,想必能打動先生的恻隐之心。

    ” 薛神醫道:“不論是誰帶這姑娘來,我都給她醫治。

    哼,單單是你帶來,我便不治。

    ” 喬峰臉上變色,森然道:“衆位今日群集聚賢莊,為的是商議對付喬某,姓喬的豈有不知?”阿朱插嘴道:“喬大爺,既然如此,你就不該為了我而到這裡來冒險啦!”喬峰道:“我想衆位都是堂堂丈夫,是非分明,要殺之而甘心的隻喬某一人,跟你小小姑娘無涉。

    薛先生竟将痛恨喬某之意,牽連到阮姑娘身上,豈非大大不該?” 薛神醫給他說得啞口無言,過了一會,才道:“是否給人治病救命,全憑我自己的喜怒好惡,豈是旁人強求得了的?喬峰,你罪大惡極,我們正在商議圍捕,要将你亂刀分屍,祭你的父母、師父。

    你自己送上門來,那再好也沒有了。

    你便自行了斷吧!” 他說到這裡,右手一擺,群雄齊聲呐喊,紛紛拿出兵刃。

    大廳上密密麻麻的寒光耀眼,說不盡各種各樣的長刀短劍、雙斧單鞭。

    跟着又聽得高處呐喊聲大作,屋檐和屋角上露出不少人來,也都手執兵刃,把守着各處要津。

     喬峰雖見過不少大陣大仗,但往常都是率領丐幫與人對敵,己方總也是人多勢衆,從不如這一次般孤身陷入重圍,還攜着一個身受重傷的少女,到底如何突圍,半點計較也無,心中也不禁惴惴。

     阿朱更是害怕,哇的一聲,哭了出來,說道:“喬大爺,你快自己先走,不用管我!他們跟我無怨無仇,不會害我的。

    ” 喬峰心念一動:“不錯,這些人都是俠義之輩,決不會無故加害于她。

    我還是及早離開這是非之地為妙。

    ”但随即又想:“大丈夫救人當救徹。

    薛神醫尚未答允治傷,不知她死活如何,我喬峰豈能貪生怕死,一走了之?” 縱目四顧,一瞥間便見到不少武學高手,這些人倒有一大半相識,俱是身懷絕藝之輩。

    他一見之下,登時激發了雄心豪氣,心道:“喬峰便血濺聚賢莊,給人亂刀分屍,那又算得什麼?大丈夫生亦何歡,死又何懼?”哈哈一笑,說道:“你們都說我是契丹人,要除我這心腹大患。

    嘿嘿,是契丹人還是漢人,喬某此刻自己也不明白……” 人叢中忽有一個細聲細氣的聲音說道:“是啊,你是雜種,自己也不知道是什麼種!”這人便是先前曾出言譏刺丐幫的,隻是他擠在人叢之中,說得一兩句話便即住口,誰也不知到底是誰,群雄幾次向聲音發出處注目查察,始終沒見到是誰口唇在動。

    若說那人身材矮小,這群人中也無特異矮小之人。

     喬峰聽了這幾句話,凝目瞧了半響,點了點頭,不加理會,向薛神醫續道:“倘若我是漢人,你今日如此辱我,喬某豈能善罷幹休?倘若我果然是契丹人,決意和大宋豪傑為敵,第一個便要殺你,免得我傷一個大宋英雄,你便救一位大宋好漢。

    是也不是?”薛神醫道:“不錯,不管怎樣,你都是要殺我的了。

    ”喬峰道:“我求你今日救了這位姑娘,一命還一命,喬某永遠不動你一根汗毛便是。

    ”薛神醫嘿嘿冷笑,道:“老夫生平救人治病,隻有受人求懇,從不受人脅迫。

    ”喬峰道:“一命還一命,甚是公平,也說不了是什麼脅迫。

    ” 人叢中那細聲細氣的聲音忽然又道:“你羞也不羞?你自己轉眼便要給人亂刀斬成肉醬,還說什麼饒人性命?你……” 喬峰突然一聲怒喝:“滾出來!”聲震屋瓦,梁上灰塵簌簌而落。

    群雄個個耳中雷鳴,心跳加劇。

     人叢中一條大漢應聲而出,搖搖晃晃地站立不定,便似醉酒一般。

    這人身穿青袍,臉色灰敗,群雄都不認得他是誰。

     譚公忽然叫道:“啊,他是追魂杖譚青。

    是了,他是‘惡貫滿盈’的弟子。

    ” 丐幫群豪聽得他是“四大惡人”之首“惡貫滿盈”的弟子,更加怒不可遏,齊聲喝罵,心中卻也均栗栗危懼。

    原來那日西夏赫連鐵樹将軍,以及一品堂衆高手中了自己“悲稣清風”之毒,盡為丐幫所擒。

    不久“惡貫滿盈”段延慶趕到,丐幫群豪無一是他敵手。

    段延慶以奇臭解藥解除一品堂衆高手所中毒質,群起反戈而擊,丐幫反而吃了大虧。

    群丐對段延慶又惱且懼,均覺丐幫中既沒了喬峰,此後再遇上這“天下第一大惡人”,終究仍難抗拒。

     隻見追魂杖譚青臉上肌肉扭曲,顯得全身痛楚已極,雙手不住亂抓胸口,從他身上發出話聲道:“我……我和你無怨無仇,何……何故破我法術?”說話仍細聲細氣,隻是斷斷續續、上氣不接下氣一般,口唇卻絲毫不動。

    各人見了,盡皆駭然。

    大廳上隻有寥寥數人才知他這門功夫是腹語之術,和上乘内功相結合,能迷得對方心神迷惘,失魂而死。

    但若遇上了功力比他更深的對手,施術不靈,卻會反受其害。

     薛神醫怒道:“你是‘惡貫滿盈’的弟子?我這英雄之宴,請的是天下英雄好漢,你這種無恥敗類,如何也混将進來?” 忽聽得遠處高牆上有人說道:“什麼英雄之宴,我瞧是狗熊之會!”他開言時相隔尚遠,說到最後一個“會”字時,人随聲到,從高牆上飄然而落,身形奇高,行動卻是快極。

    屋頂上不少人發拳出刀阻擋,都不免慢了一步,被他閃身搶過。

    大廳上不少人認得,此人是“窮兇極惡”雲中鶴。

     雲中鶴飄落庭中,身形微晃,已奔入大廳,抓起譚青,疾向薛神醫沖來。

    廳上衆人都怕他傷害薛神醫,登時有七八人搶上相護。

    哪知雲中鶴早已算定,使的是以進為退、聲東擊西之計,見衆人奔上,早已閃身後退,上了高牆。

     這英雄會中好手着實不少,真實功夫勝得過雲中鶴的,就沒有七八十人,也有五六十人,可是給他占了先機,誰都猝不及防。

    加之他輕功極高,一上了牆頭,那就再也追他不上。

    群雄中不少人探手入囊,要待掏摸暗器,原在屋頂駐守之人也紛紛呼喝,過來攔阻,但眼看均已不及。

     喬峰喝道:“留下吧!”揮掌淩空拍出,掌力疾吐,便如有一道無形兵刃,擊在雲中鶴背心。

     雲中鶴悶哼一聲,重重摔落,背心着地,口中鮮血狂噴,有如泉湧。

    那譚青卻仍直立,隻不過忽而踉跄向東,忽而蹒跚向西,口中咿咿啊啊地胡言亂語,甚是滑稽。

    大廳上卻誰也沒笑,隻覺眼前情景可怖之極,生平從所未睹。

     薛神醫知雲中鶴受傷雖重,尚有可救,譚青心魂俱失,天下已無靈丹妙藥能救他性命了。

    他想喬峰隻輕描淡寫的一聲斷喝、一掌虛拍,便有如斯威力,若要取自己性命,未必有誰能阻他得住。

    他沉吟之間,隻見譚青直立不動,再無聲息,雙眼睜得大大的,竟已氣絕。

     适才譚青出言侮辱丐幫,丐幫群豪盡皆十分氣惱,可是找不到認頭之人,氣了也隻白饒,這時眼見喬峰一到,立時便将此人治死,均感痛快。

    宋長老、吳長老等直性漢子幾乎便要出聲喝彩,隻因想到喬峰是契丹大仇,這才強行忍住。

    每人心底卻都不免隐隐覺得:“隻要他做咱們幫主,丐幫仍能無往不利,否則的話,唉,竟似步步荊棘,丐幫再也無複昔日的威風了。

    ” 隻見雲中鶴緩緩掙紮着站起,蹒跚着出門,走幾步,吐一口血。

    群雄見他傷重,誰也不再難為他,均想:“此人罵我們是‘狗熊之會’,誰也奈何他不得,反倒是喬峰出手,給大夥兒出了這口惡氣。

    ” 喬峰說道:“兩位遊兄,在下今日在此遇見不少故人,此後是敵非友,心下不勝傷感,想跟你們讨幾碗酒喝。

    ” 衆人聽他要喝酒,都大為驚奇。

    遊駒心道:“且瞧他玩什麼伎倆。

    ”當即吩咐莊客取酒。

    聚賢莊今日開英雄之宴,酒菜自是備得極為豐足,片刻之間,莊客便取了酒壺、酒杯出來。

     喬峰道:“小杯何能盡興?相煩取大碗裝酒。

    ”兩名莊客取出幾隻大碗,一壇新開封的白酒,放在喬峰面前桌上,在一隻大碗中斟滿了酒。

    喬峰道:“都斟滿了!”兩名莊客依言将幾隻大碗都斟滿了。

     喬峰端起一碗酒來,說道:“這裡衆家英雄,多有喬峰往日舊交,今日既有見疑之意,咱們幹杯絕交。

    哪一位朋友要殺喬某的,先來對飲一碗,從此而後,往日交情一筆勾銷。

    我殺你不是忘恩,你殺我不算負義。

    天下英雄,俱為證見!” 衆人一聽,都是一凜,大廳上一時鴉雀無聲。

    各人均想:“我如上前喝酒,勢必中他暗算。

    他這劈空神拳擊将出來,如何能夠抵擋?” 一片寂靜之中,忽然走出一個全身缟素的女子,正是馬大元的遺孀馬夫人。

    她雙手捧起酒碗,森然道:“先夫命喪你手,我跟你還有什麼故舊之情?”将酒碗放到唇邊,喝了一口,說道:“量淺不能喝盡,生死大仇,有如此酒。

    ”将碗中酒水都潑在地下。

     喬峰舉目向她直視,隻見她眉目清秀,相貌頗美,眉梢眼角之際,微有天然妩媚,那晚杏子林中,火把之光閃爍不定,此刻方始看清她的容顔,沒想到如此厲害的一個女子,竟是這麼一副嬌怯怯、俏生生的模樣。

    他默然無語地舉起大碗,一飲而盡,向身旁莊客揮了揮手,命他斟滿。

     馬夫人退後,徐長老跟着過來,一言不發地喝了一大碗酒,喬峰跟他對飲一碗。

    傳功長老呂章過來喝後,跟着執法長老白世鏡過來。

    他舉起酒碗正要喝酒,喬峰道:“且慢!”白世鏡道:“喬兄有何吩咐?”他對喬峰素來恭謹,此時語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