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梁山伯·祝英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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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了小心謹慎,不敢輕信旁人,但要假裝作僞,仍是頗覺為難,财候一久,多半露出馬腳,别人不來和他親近,那再好也沒有了。

     吃過飯後,狄雲走向三裡外的小村,想找人打聽師父是否曾經回來過。

    遠遠見到幾個少年時的遊伴,這時都已粗壯成人,在田間忙碌工作,他不願顯露自己身份,并不上前招呼,尋到一個不相識的十三四歲少年,問起那間大屋的情形。

     那少年說道,大屋是去年秋天起的,屋主人很有錢,來掘聚寶盆的,可是掘到這時候還沒掘到。

    那少年邊說邊笑,可見掘聚寶盆一事,在左近一帶已成了笑柄。

    “原來的那幾間小屋麼?嗯,好久沒人住啦,從來沒人回來過。

    起大屋的時候,自然是把小屋拆了。

    ” 狄雲别過了那少年,悶悶不樂,又滿腹疑團,猜不出那老乞丐幹這件怪事到底是何用意。

    他在田野間信步而行,經過一塊菜地,但見一片青綠,都種滿了空心菜。

     “空心菜,空心菜!” 蓦然之問,他心中響起了這幾下清脆的頑皮的聲音。

    空心菜是湘西一帶最尋常的蔬菜,粗生粗長,菜莖的心是空的。

    他自離湘西之後,直到今日,才再看到空心菜。

    他呆了半晌,俯身摘了一根,聞聞青菜汁液的氣息,慢慢向西走去。

     西邊都是荒山,亂石嶙峋,那是甚至油桐樹、油茶樹也是不能種的。

     那邊荒山之中,有一個旁人從來小知的山洞,是他和戚芳以前常去玩耍的地方。

    他懷念昔日,信步向那山洞走去。

    翻過兩個山坡,鑽過一個大山洞,才來到這幽秘荒涼的山洞前。

    一叢叢齊肩的長草,把洞口都遮住了。

    他心中一陣難過,鑽進山洞,見洞中各吻,仍和當年自己和戚芳離去時一模一樣,沒半點移動過,隻積滿了塵土。

     戚芳用黏土捏的泥人,他用來彈鳥的彈弓,捉山兔的扳機,戚芳放牛時吹的短笛,仍這麼放在洞裡石上。

    那邊是戚芳的針線籃。

    籃中剪刀已生滿了黃鏽。

     當年逢到冬天農閑的日子,他常在這山洞裡打草鞋或編竹筐,戚芳就坐在他身畔做鞋子。

    她拿些零碎介片,疊成鞋底,然後一針針地縫上去。

    師父和他的鞋子都是青布鞋面。

    她自己的,鞋面上有時繡一朵花,有時繡一隻鳥,那當然是過年過節時穿的,平常穿的鞋子也都是青布面。

    若是下田下地種莊稼,不是穿草鞋,就是赤腳。

     狄雲随手從針線籃中拿起一木舊書,書的封面上寫着“唐詩選輯”四個字。

    他和戚芳都識字不多,誰也不會去讀什麼唐詩,那是戚芳用來夾鞋樣、繡花樣的。

    他随手翻開朽本,拿出兩張紙樣來。

    那是一對蝴蝶,是戚芳剪來做繡花樣的。

    他心裡清清楚楚地湧現了那天的情景。

     一對黃黑相間的大蝴蝶飛到了山洞口,一會兒飛到東,一會兒飛到西,但兩隻蝴蝶始終不分開。

    戚芳叫了起來:“梁山伯,祝英台!梁山伯,祝英台!”湘西一帶的人管這種彩色大蝴蝶叫“粱山伯,祝英台”,大概從下江人那裡學來的叫法。

    這種蝴蝶定是雌雄一對,雙宿雙飛,從不分開。

     狄雲正在打草鞋,這對蝴蝶飛到他身旁,他舉起半隻草鞋,啪的一下,就将一隻蝴蝶打死了。

    戚芳“啊”的一聲叫了起來,怒道:“你……你幹什麼?”狄雲見她突然發怒,不由得手足無措,嗫嚅道:“你喜歡……蝴蝶,我……我打來給你。

    ” 死蝴蝶掉在地下,一動也不動了,那隻沒死的卻繞着死蝶,不住地盤旋飛動。

     戚芳道:“你瞧,多作孽!人家好好一對夫妻,給你活生生拆散了。

    ”狄雲看到她黯然的神色,聽到她難過的語音,才覺歉然,道:“唉,這真是我的不對啦。

    ” 後來,戚芳照着那隻死蝶,剪丁個繡花紙樣,繡在她。

    己鞋上。

    過年的時候,又繡了一隻荷包給他,也是這麼一對蝴蝶,黃色和黑色的翅膀,翅上靠近身體處有些紅色、綠色細線。

    這隻荷包他一直帶在身邊,但在荊州給捉進獄中後,就給獄卒拿去了。

     狄雲拿着那對做繡花樣子的紙蝶,耳中隐隐約約似乎聽到戚芳的聲音:“你瞧,多作孽!入家好好一對夫妻,給你活生生拆散了、”他呆了一陣,将紙蝶又夾回書中,随手翻動,見書頁中還有許多紅紙花樣,有的是一尾鯉魚,有的是三隻山羊,那是過年時貼在窗上的窗花,都是戚芳剪的。

     他正拿了一張張地細看,忽聽得數十丈外發出石頭相擊的喀喇一響,有人走來。

    他心想:“這裡從沒人來,難道是野獸麼?”順手将夾繡花紙樣的書往懷中一塞。

     隻聽得有人說道:“這一帶荒涼得很,不會在這裡的。

    ”另一個蒼老的聲音道:“嘿,越荒涼,越有人來收藏寶物。

    咱們得好好在這裡尋尋。

    ”狄雲心道:“怎麼到這裡來尋寶?”閃身出洞,隐身一株大樹之後。

     過不多時,便有人向這邊走來,聽腳步聲共有七八人。

    他從樹後望出去,隻見當先一人衣服光鮮,油頭粉臉,相貌好熟,跟着又有一人手中提着鐵鏟,走了過來。

    這人身材高高的,氣宇軒昂。

    狄雲一見,不由得怒氣上沖,立時便想沖出去一把捏死了他。

     這人正是那奪他師妹,送他入獄,害得他受盡千辛萬苦的萬圭。

     他怎麼會到了這裡? 旁邊那個年紀略輕的,卻是萬門小師弟沈城。

     那兩人一走過,後面來的都是萬門弟子,魯坤、孫均、蔔垣、吳坎、馮坦一齊到了。

    萬門本有八弟子,二弟子周圻在荊州城廢園中為狄雲所殺,隻剩下七人了。

    狄雲好生奇怪:“這批人到這裡來,尋什麼寶貝?難道也是尋聚寶盆麼?” 隻聽得沈城叫了起來:“師父,師父,這裡有個山洞。

    ”那蒼老的聲音道:“是嗎?”語音中抑制不住喜悅之情。

    跟着一個高大的人形走了過來,正是五雲手萬震山。

    狄雲和他多年不見,見他精神矍铄,步履沉穩,絲毫不見蒼老之态。

     萬震山當先進了山洞,衆弟子一擁而進。

    洞中傳出來諸人的聲音:“這裡有人住的!”“灰塵積得這樣厚,多年沒人來了。

    ”“不,不!你瞧,這裡有新的腳印。

    ”“啊,這裡有新手印,有人剛來過不久。

    ”“一定是言師叔,他……他将連城劍譜偷了去啦。

    ” 狄雲又吃驚又好笑:“他們要找連城劍法的劍譜麼?怎地攪了這麼久,還是沒找到?什麼言師叔?師父說他二師兄言達平失蹤多年,音信不知,隻怕早已不在人世,怎麼又會鑽了出來奪連城劍譜?那明明是我留下的手印腳印,他們瞎猜一通,真活見鬼了。

    ” 隻聽萬震山道:“大家别忙着起哄,四下裡小心找一找。

    ”有人道:“言師叔既來過這裡,哪還有不拿了去的?”有人道:“戚長發這厮真工心計,将劍譜藏在這裡,别人還真不容易找到。

    ”又一人道:“他當然工于心計啊,否則怎麼會叫‘鐵鎖橫江’?”萬震山道:“剛才咱們遠遠跟着那鄉下人過來,這人腳步好快,一會兒就不見了。

    這個人說不定也有點邪門。

    ”萬圭道:“本地鄉下人熟悉山路,定是轉上小路走了。

    若不是他,噸們就算再找上一年半載,恐怕也不會找到這兒來。

    ” 狄雲心想:“原來他們是跟着我來的,否則這山洞這麼隐僻,又怎會給他們找到。

    ” 隻聽得各人亂哄哄地到處一陣翻掏。

    洞裡本來沒什麼東西,各人這樣亂翻,也不過是将幾件破爛物事東丢來、西丢去地移動一下位置而已。

    跟着鐵鏟挖地之聲響起,但山洞底下都是岩石,哪裡挖得下去? 萬震山道:“沒什麼留着了,大夥出去,到外面合計合計。

    ”衆弟子随着萬震山出來,走到山溪旁,在岩石上坐了下來。

    狄雲不願給他們發現,不敢走近。

    這八人說話聲音甚低,聽不見說些什麼。

    過得好一會兒,八個人站起身來走了。

     狄雲心想:“他們是來找連城劍譜,卻疑心是給我二師伯言達平盜了去。

    我師父的家給改成了一座大屋子,那老丐說要找什麼聚寶盆……啊,是了,是了!” 突然之間,一道靈光閃過腦海,猛地裡恍然大悟:“這老乞丐哪裡是找什麼聚寶盆了,他也是在尋連城劍譜。

    他認定這劍譜是落入了我師父手中,于是到這裡來仔細搜尋,為了掩人耳目,先起這麼一座大屋,然後再在屋中挖坑找尋,生怕别人起疑,傳出風聲說是找聚寶盆,那自然是欺騙鄉下人的鬼話。

    ”跟着又想:“那日萬師伯做壽,這老乞丐白天夜晚地來來去去,顯然是别有用心。

    嗯,萬震山他們找不到劍譜,豈有不到那大屋去查察之理?多半早已去查察過了。

    這件事尚未了結,我到那大屋去等着瞧熱鬧便是,這中間大有古怪,一百個不對頭!” “可是我師父呢?他老人家到了哪裡?他的家給人攪得這麼天翻地覆,他知不知道?”“師妹呢?她是留在荊州城裡,享福做少奶奶吧。

    萬家的人要來搜查她父親的屋子,多半不會給她知道。

    這時候,她在幹什麼呢?” 晚上,大屋裡又四壁點起了油燈和松明。

    十幾個鄉民拿起了鋤頭鐵伊挖地。

    狄雲也混在人群中挖掘,既不特别出力,也不偷懶,要旁人越少留意到他越好。

    他頭發蓬松,不剃胡子,大半張臉都給毛發遮住了,再塗上一些泥灰,當真面目全非,又想日間萬震山等人跟随過自己,别給他們認了出來,于是将纏頭的白布和腰間的青布帶子掉換了使用。

    這一晚,他們在挖靠北那一邊,那老乞丐背負着雙手,在坑邊踱來踱去。

    當然,他現在完全不像乞丐了,衣飾富麗,左手上戴着個碧玉戒指,腰帶上挂了好大的一塊漢玉。

     突然之間,狄雲聽到屋外有人悄悄掩來,東南西北,四面都有人。

    這些人離得還遠,那老丐顯然并未知覺。

    狄雲側過身子,斜眼看那老丐,隻聽得腳步聲慢慢近了,五個,六個……七個……八個,是了,便是萬震山和他的七個弟子。

    但那老丐還是沒發覺。

    狄雲早聽得清清楚楚,那八個人便如近在眼前,可是老丐卻如耳朵聾了一般。

     五年之前,狄雲對那老丐敬若神明。

    他隻跟老丐學了三招劍法,便将萬門八弟子打得一敗塗地,全無招架的餘地。

    “但怎麼他的武功變得這樣差了,因為老了麼?難道不是他麼?是認錯人了麼?不,決不會認錯的。

    ”狄雲卻沒想到是自己的武功進步到了極高境界,于他是清晰可聞的聲音,在旁人耳中卻全無聲息。

     八個人越來越近。

    狄雲很奇怪:“這八人真是好笑,誰還聽不到你們偷偷掩來,還這麼蹑手蹑腳,鬼鬼祟祟?”那八人又走近了十餘丈,突然間,那老丐身子微微一顫,側過了耳朵,傾聽動靜。

    狄雲心想:“他聽見了?他是聾的麼?”其實,這八人相距尚遠,若換作一兩年前的狄雲,他不會聽到腳步聲,再走近些,也還是聽不到的。

     那八個人更加近了,走幾步,停一停,顯然是防屋中人發現。

    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