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老鼠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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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陵以下地勢平坦,長江在湘鄂之間迂迴曲折,浩浩東流,小舟随着江水緩緩漂浮。

    長江兩岸一個個市鎮村落從舟旁經過,從上遊下來的船隻有帆有栴,一艘一艘越過了他。

    船上人經過小舟時,對舟中長須長發、滿臉血污的狄雲都投以好奇驚訝的眼色。

     将近傍晚時分,狄雲終于有了些力氣,同時肚子裡咕咕地響個不停,也覺餓得厲害。

    他坐起身來,拿起一塊船闆,将小舟慢慢劃向北岸,想到小飯店中買些飯吃。

    可是這一帶甚是荒涼,見不到一家人家。

    小舟順江轉了個彎,見柳蔭下系着三艘漁船,船上炊煙升起。

    他小舟流近漁船時,聽得船艄七鍋子中煎龜之聲吱吱價響,香氣直送過來。

     他将小舟劃過去,向船艄上的老漁人道:“打魚的老伯,賣一尾魚給我吃,行嗎?”那老漁人見他形相可怖,心中害怕,本是不願,卻不敢拒絕,便道:“是,是!”将一尾煎熟了的青魚盛在碗中,隔船送了過來。

    狄雲道:“若有白飯,益發買一碗吃。

    ”那老漁人道:“是,是!”盛了一大碗糙米飯給他,飯中混着一大半番薯、高粱。

     狄雲三扒兩撥,便将一大碗飯吃光了,正待開口再要,忽聽得岸上一個嘶啞的聲音喝道:“漁家!有大魚拿幾條上來。

    ” 狄雲側頭看去,見是個極高極瘦的和尚,兩眼甚大,湛湛有光。

    狄雲登時心中打了個突,認得是那晚到獄中來和丁典為難的五僧之一,想了一想,記起丁典說過他名叫寶象。

    那晚丁典擊斃兩僧,重傷兩憎,這寶象見機,帶了兩個傷僧逃走了。

     狄雲再也不敢向他多看一眼。

    丁典說這和尚武功了得,曾叮囑他日後倘若遇上,務須小心。

    要是給這寶象和尚發覺了丁典屍身,那可糟極。

    他雙手捧着飯碗,饒是他并非膽小怕死之輩,卻也忍不住一顆心懷怦亂跳,手臂也不禁微微發抖,心中隻說:“别發抖,别發抖,可不能露出馬腳!”但越想鎮定,越管不住自己。

     隻聽那老漁人道:“今日打的魚都賣了,沒魚啦。

    ”寶象怒道:“誰說沒魚?我餓得慌了,快弄幾條來!沒大魚,小的也成。

    ”那老漁人道:“真的沒有!我有魚,你有銀子,幹嗎不賣?”說着提起魚簍,翻過來一倒,簍底向天,簍中果然無魚。

     寶象已甚為饑餓,見狄雲身旁一條煮熟的大魚,還隻吃了一小半,便叫:“兀那漢子,你那裡有魚沒有?”狄雲心中慌亂,見他向自己說話,隻道他已認出了自己,更不答話,舉起船闆,往江邊的柳樹根上用力一推,小舟便向江心蕩了出去。

     寶象怒道:“賊漢子,我問你有魚沒杳,幹嗎逃走?” 狄雲聽他破口大罵,更加害怕,用力劃動船闆,将小舟蕩向江心。

    寶象從岸旁拾起一塊石頭,用力向他擲去。

    狄雲見石頭擲來,當即俯身,但聽得風聲勁急,石頭從頭頂掠過,蔔的一響,掉入了江中,水花濺得老高。

     寶象見他躲避石頭時身法利落,俨然是練家子模樣,決非尋常漁人船夫,心下起疑,喝道:“他媽的快劃回來,要不然我要了你狗命!” 狄雲哪去理他,拼命地使力劃船。

    寶象蹲低身子,右手拾起一塊石頭,便即擲出,跟着左手又擲一塊。

    狄雲手上劃船,雙眼全神貫注地瞧着石塊的來路。

    第一塊側身避過,第二塊來得極低,貼着船身平平飛到,當即卧倒躺在艙底。

    這其間隻寸許之差,眼前隻見黑黝黝的一塊東西急速飛過,厲風刮得鼻子和臉頰隐隐生疼。

    他剛一坐起,第三塊石頭又到,啪的一響,打在船頭,登時木屑紛飛,船頭上缺了一塊。

     寶象見狄雲閃避靈活,小船順着江水漂行,越來越遠,當即用力擲出兩塊石頭,卻對準了小船。

    他若一出手便即擲船,小小一艘木船立時便會洞穿沉沒,但這時相距已遠,接連幾塊石頭雖都打在船上,卻勁力已衰,隻打碎了些船舷、船闆而已。

     寶象見制他不住,大怒喝罵,遠遠見到江風吹拂,狄雲的亂須長發不住飛舞,猛地想起:“這人倒似個越獄囚徒。

    丁典在荊州府越獄逃走,江湖上傳得沸沸揚揚。

    說不定從這囚徙身上,倒可打聽到丁典的一些蹤迹。

    ”不由得貪念大盛,怒火卻熄了,叫道:“漁家,漁家,快劃我去追上他。

    ” 柳樹下三艘船上的漁人見他飛石打人,甚為悍惡,早都悄悄解纜,順流而下。

    寶象連聲呼喊,卻有誰肯回來載他?寶象呼呼呼地擲出兒塊石頭,有一塊打在一名漁人頭上。

    那漁人腦漿迸裂,倒撞人江。

    其餘漁人吓得魂飛魄散,劃得更加快了。

     寶象沿着江岸疾追,快步奔跑,竟比狄雲的小船迅速得多。

    寶象在長江北岸追趕,狄雲不住劃船斜向南岸。

    寶象雖趕過了他頭,但和小船仍越離越遠。

    狄雲尋思:“要是給他在岸邊找到了一艘船,逼得艄公前來趕我,就難以逃脫他毒手。

    ”惶急之中,隻有喃喃禱祝:“丁大哥,丁大哥,你死而有靈,叫這惡和尚找不到船隻。

    ” 長江中上下船隻甚多,幸好沿北岸數裡均無船隻停泊。

    狄雲出盡平生之力,将船劃到了南岸,将那小包袱往懷裡一揣,抱起丁典屍身,上岸便行。

    這一帶江面雖然不寬,但樹木遮掩,寶象已望不過來。

    他突然想起一事,回身将小船用力向江心推去,隻盼寶象遙遙望來,還道自己仍在船中,一路向下遊追去。

     他慌不擇路地向鹵奔跑,隻盼離開江邊越遠越好。

    奔得裡許,不由得叫一聲苦,但見白茫茫一片水色,大江當前,原來長江流到這裡竟也折而向南。

     他急忙轉身,見右首有座小小破廟,當即抱着丁典的屍身走到廟前,欲待推門入内,突然膝間一軟,坐倒在地,再也站不起來。

    他受傷後流血不少,早甚虛弱,劃船再加抱屍奔逃,此時筋疲力盡,半點力氣也沒有了。

    掙紮了兩次,沒法坐起,斜靠在地下呼呼喘氣。

    見天色漸暗,心下稍慰:“隻消到得夜晚,寶象那惡僧總不能找到咱們了。

    ”這時丁典雖然已死,他心中,仍然當他是親密的伴侶一般。

     在廟外直躺了大半個時辰,力氣漸複,這才掙紮着爬起,抱着丁典的屍身推門進廟。

    見是一座土地廟,泥塑的土地神矮小猥瑣,形貌可笑。

    狄雲傷頹之餘,見到這小小神像,忽然心生敬畏,恭恭敬敬地跪下,向神像磕了幾個頭,心下多了幾分安慰。

     坐在神像座前,抱頭呆呆瞪視着躺在地下的丁典。

    天色一點點地黑了下來,他心中才漸漸多了幾分平安。

     他卧在丁典屍身之旁,就像過去幾年中,在那小小牢房裡那樣。

     沒到半夜,忽然下起雨來,淅淅瀝瀝的,一陣大,一陣小。

    狄雲感到身上寒冷,縮成一團,靠到丁典身旁,突然之間,碰到了丁典冰冷冷的肌膚,想到丁大哥已死,再也不能和自己說話,胸中悲苦,兩行淚水緩緩從面頰上流下。

     突然間雨聲中傳來一陣踢踏、踢踏的腳步聲,正向土地廟走來。

    那人踐踏泥濘,卻行得極快。

    狄雲吃了一一驚,聽得那人越走越近,忙将丁典的屍身往神壇底下一藏,自己縮身到了神龛之後。

     腳步盧越近,狄雲的心跳得越快,隻聽得呀的一聲,廟門給人推開,跟着一人咒罵起來:“媽巴羔子的,這老賊不知逃到了哪裡,又下這般人雨,淋得老子全身都濕了。

    ”這聲音正是寶象,出家人大罵“媽巴羔子的”已然不該,自稱“老子”,更加荒唐。

    狄雲于世務所知不多,但這幾年來日常聽丁典講論江湖見聞,也已不是昔年那渾噩無知的鄉下少年,心想:“這寶象雖作和尚打扮,但吃葷殺人,絕無顧忌,多半是個兇悍大盜。

    ” 隻聽寶象口中污言穢語越來越多,罵了一陣,騰的一聲,便在神壇前坐倒,跟着瑟瑟有聲,聽得出他将全身濕衣服都脫了下來,到殿角去絞幹了,搭在神壇邊上,卧倒在地,不久鼾聲即起,兗自睡熟了。

     狄雲心想:“這惡僧脫得赤條條的,在神像之前睡覺,豈不罪過?”又想:“我趁此機會,捧塊大石砸死了他,以免明天大禍臨頭。

    ”但他實不願随便殺人,又知寶象的武功勝過自己十倍,若不能一擊砸死,隻須他稍餘還手之力,自己勢必性命難保。

     這時他倘若從後院悄悄逃走,寶象定然不會知覺,但丁典的屍身在神壇底下,決計不能舍之而去,一搬動立時便驚動了惡僧。

    耳聽得庭中雨水點點滴滴地響個不住,心下彷徨無計,隻盼明晨雨止,寶象離此他去。

    但聽來這雨顯是不會便歇。

    到得天明,寶象如不肯冒雨出廟,自會在廟中東尋西找,非給他見到屍體不可。

    雖是如此,心中還是存了僥幸之想:“說不定這雨到天亮時便止了,這惡僧急于追我,匆匆便出廟去。

    ” 忽然間想起:“他進來時破口大罵,說不知那‘老賊’逃到了哪裡。

    我年紀又不老,為什麼叫我‘老賊’?難道他又在另外追趕一個老人?”想了一會,猛地醒悟:“啊,是了,我滿頭長發,滿臉長須,數年不剃,旁人瞧來自然是個老人了。

    他罵我是‘老賊’,嘿嘿,罵我是‘老賊’!”想到了這裡,伸手去摸了摸腮邊亂草般的胡子。

     忽聽得啪的一聲響,寶象翻了個轉身。

    他睡夢中一腳踢到神壇底下,正好踢中丁典的屍身。

    他一覺情勢有異,立即醒覺,隻道神壇底下伏有敵人,黑暗中也不知廟中有多少人埋伏,搶起身旁鋼刀,前後左右連砍,叫敵人欺不近身,喝道:“是誰?媽巴羔子的,賊王八蛋!”連罵數聲,不聽有人答應,屏息不語,仍不聽見得有人。

     寶象黑暗中連砍十五六刀,使出“夜戰八方式”,四面八方都砍遍了,飛足踢倒神壇,揮刀砍落,啪的一聲響,混有骨骼碎裂之聲,已砍中了丁典屍體。

     狄雲聽得清清楚楚,寶象是在刀砍丁典。

    雖丁典已死,早已無知無覺,但在狄雲心中,仍是他至敬至愛的義兄,這一刀便如是砍在自己身上一般,立時便想沖出去拼命,但這五年的牢獄折磨,已将這樸實魯莽的少年變成個遇事想上幾想的青年。

    剛一動念,跟着便想:“我沖出去和他厮拼,除了送掉自己性命,更沒别樣結果。

    丁大哥和淩小姐合葬的心願便不能達成。

    那如何對得起他?” 寶象一刀砍中丁典屍身,不聞再有動靜,黑暗之中瞧不透半點端倪。

    他身邊所攜火折早在大雨中浸濕了,沒法點火來瞧個明白。

    他慢慢一步一步倒退,背心靠上了牆壁,以防敵入内後偷襲,然後凝神傾聽。

     這時兩人之間隔了一道照壁,除了雨聲淅瀝,更沒别樣聲息。

     狄雲知道隻要自己呼吸之聲稍重,立時便送了性命,隻有将氣息收得極為微細,緩緩吸進,緩緩呼出,腦子中卻飛快地轉着念頭:“再過一會兒,天就明了。

    這惡僧見到丁大哥的屍體,必定大加糟蹋,那便如何是好?” 他腦子本就算不得靈活,而要設法在寶象手下保全丁典屍體,更是個極大難題。

    他苦苦思索,想不出半點主意,焦急萬分,自怨自艾:“狄雲啊狄雲,你這笨家夥,自然想不出主意。

    倘若丁大哥不死,他定有法子。

    ”惶急下伸手抓着頭發用力一扯,登時便扯下了六七根來。

     突然之間,腦子中出現了一個念頭:“這惡僧叫我‘老賊’。

    他見我滿臉胡子,隻道我是個老人。

    我若将胡子剃得幹幹淨淨,他豈非就認我不出了?隻是身邊沒剃刀,怎能剃去這滿臉胡子?哼,我死也不怕,難道還怕痛?用手一根根拔去,也就是了。

    ” 想到便做,摸到一根根胡子,一根根地輕輕拔去,唯恐發出半點聲息,心想:“就算那惡僧認我不出,也不過不來殺我而已,我又有什麼法子保護丁大哥周全?嗯,行一步,算一步,我隻須暫且保得性命,能走近惡僧身旁,乘他不備,便可想法殺他。

    ” 待得胡子拔了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