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回 島上巨變

關燈
啞仆的屋中去取了兩把鏟子,一把擲給了他,自己拿了一把幫着掘坑。

    郭靖一語不發地從她手中搶過鏟子,一拗折斷,抛在地下,拿另一把鏟子自行挖掘。

     到此地步,黃蓉也不哭泣,隻坐在地下觀看。

    郭靖全身使勁,隻一頓飯工夫,已掘了大小兩坑。

    他把韓小瑩的屍體放入小坑,跪下磕了幾個頭,呆呆地望着韓小瑩的臉,瞧了半晌,這才捧土掩上,又去搬朱聰的屍身。

     他正要将屍體放入大坑,心念一動:“黃藥師的肮髒珠寶,豈能陪我二師父入土?”左手抱着屍身,右手伸到他懷内,将珠玉珍飾一件件地取出,看也不看,順手抛在地下,黃蓉見郭靖又放下朱聰的屍身,扳開他左手緊握着的拳頭,取出一物,托在手中。

    黃蓉凝目看去,見是一隻翠玉琢成的女鞋,長約寸許,晶瑩碧綠,雖是件玩物,但雕得與真鞋一般無異,精緻玲珑,确為珍品,但在母親墓中從未見過,不知朱聰從何處得來。

     郭靖翻來翻去地察看,見鞋底刻着一個“招”字,鞋内底下刻着一個“比”,此外再無異處。

    他恨極了這些珍寶,噗的一聲,出力抛在地下。

     他呆立一陣,緩緩将朱聰、韓寶駒、全金發三人的屍身搬入坑中,要待掩土,瞧着三位師父的臉,終是不忍,叫道:“二師父,三師父、六師父,你們……你們死了!”聲音柔和,仍帶着往昔和師父們說話時的尊敬語氣。

    過了半晌,他斜眼見到坑邊那堆珍寶,怒從心起,雙手捧了,拔足往墳墓奔去。

     黃蓉怕他入墓侵犯母親玉棺,忙急步趕上,張開雙臂,攔在墓前之門,凜然道:“你待怎地?”郭靖不答,左臂輕輕推開她身子,右手使力往裡摔出,隻聽得珠寶落地,琮铮之聲好一陣不絕。

    黃蓉見那翠玉小鞋落在腳邊,俯身拾起,說道:“這不是我媽的。

    ”說着将玉鞋遞了過去。

    郭靖木然瞪視,也不理睬。

    黃蓉便順手放在懷裡,見郭靖轉身又到坑邊,鏟了土将三人的屍體掩埋了。

     忙了半日,天漸昏暗,黃蓉見他仍然不哭,越來越擔憂,心想讓他獨自一人,或許能哭出聲來,回到屋中找些腌魚火腿,胡亂做了些飯菜,放在籃中提來,隻見他仍站在師父墳邊不動。

    她這一餐飯做了小半個時辰,可是他不但站立的處所未曾移動,連姿式亦未改變。

    黑暗中望着他石像一般的身子,黃蓉大是驚懼,叫道:“靖哥哥,你怎麼了?”郭靖不理。

    黃蓉又道:“吃飯吧,你餓了一天啦!”郭靖道:“我餓死也不吃桃花島上的東西。

    ” 黃蓉聽他答話,稍稍放心,知他性子執拗,這一次傷透了心,這島上的東西說什麼也不吃的了,便緩緩放下飯籃,慢慢坐倒在地。

    一個站,一個坐,時光悄悄流轉,半邊月亮從海上升起,漸漸移到兩人頭頂。

    籃中飯菜早已冰涼,兩人心中也是一片冰涼。

     就在這凄風冷月、濤聲隐隐之中,突然遠處傳來了幾聲号叫,聲音凄厲異常,似是狼嗥虎嘯,卻又似人聲呼叫。

     叫聲随風傳來,一陣風吹過,呼号聲随即消失。

    黃蓉側耳傾聽,隐約聽到那聲音是在痛苦掙紮,隻不知是人是獸,當下辨明了方向,發足便奔。

    她本想叫郭靖同去,但一個念頭在心中一轉:“這多半不是好事,讓他見了徒增煩惱。

    ”身當此境,黑夜獨行委實害怕,好在桃花島上一草一木盡皆熟識,雖心下驚懼,仍鼓勇前行。

     走出十餘步,突覺身邊風聲過去,郭靖已搶在前面。

    他不識道路,迅即迷了方向,隻見他掌劈足踢,猛力摧打攔在身前的樹木,似乎又失了神智。

    黃蓉道:“你跟我來。

    ”郭靖大叫:“四師父,四師父!”他已認出這叫聲是四師父南希仁所發。

     黃蓉在彎曲迂回的小路中緩緩前行,半輪明月初上,夜色朦胧,她察看路上情狀,見路旁樹木有些為鐵器擊斷,路旁花草有些經人踐踏,顯是有人覓路而行,發覺道路不通時又折了回來。

    走出十餘丈,見當路直插着一根黑黝黝之物,正是南希仁的鐵扁擔。

    郭靖搶上拔起扁擔,拿在手中。

     兩人上島之前,島上曾經下雨,路上泥濕,黃蓉道:“有三個人的腳印。

    ”郭靖道:“快去接應四師父。

    蓉兒,如見到你爹爹在打我四師父,我隻好拼命。

    ”黃蓉道:“好!你先殺我好啦。

    ”郭靖道:“怎麼有三個人的腳印?”前面南希仁沉重的腳印時時走錯,後面兩人卻似熟識道路,步履輕快地跟随在後。

    郭靖心想追蹤南希仁的必是黃藥師無疑,世上隻有他輕功既如此高明,又熟知桃花島古怪曲折的道路。

    黃蓉道:“四師父的腳印幹了,他已過去幾天,後面兩個腳印卻是新的。

    ”郭靖恨恨地道:“四師父幾天前逃到了這偏僻的所在。

    你爹爹今天又追來殺他,快走,快走!救人要緊!” 黃蓉心中又是一涼,尋思:“他四師父見了我,不要了我性命才怪。

    不知爹爹在不在?”但這時她早已不顧一切,明知大禍在前,亦不想趨避,領着郭靖向前直奔,慘淡的月光之下,隻見前面桃樹下一個人扭曲着身子正在滾來滾去。

     郭靖大叫一聲,搶上抱起,隻見南希仁臉露笑容,口中不住發出嗬嗬之聲。

    郭靖又驚又喜,突然哇的一聲哭了出來,邊哭邊叫:“四師父,四師父。

    ” 南希仁口中嗬嗬不止,突然反手就是一掌。

    郭靖全沒防備,不由自主地低頭避開。

    南希仁一掌不中,左手跟着一拳,這一次郭靖想到是師父在責打自己,心中反而喜歡,一動不動地讓他打了一拳。

    哪知南希仁這一拳力道大得出奇,砰的一聲,把郭靖打了個筋鬥。

    郭靖自幼與他過招練拳也不知已有幾千百次,于他的拳力掌勁熟知于胸,料不到這一拳竟勁力突增,大是驚疑。

    他剛站定身子,南希仁跟着又是一拳,郭靖仍不閃避。

    這一拳勁力更大,郭靖眼前金星亂冒,險些暈去。

    南希仁俯身拾起一塊大石,猛往他頭頂砸下。

     郭靖仍不閃避,這塊大石擊将下去,勢要打得他腦漿迸裂。

    黃蓉在旁看得兇險,忙飛身搶上,左手在南希仁臂上一推。

    南希仁連人帶石摔倒,口中嗬嗬呼叫,竟爬不起來。

    郭靖怒喝:“你幹嗎推我四師父?” 黃蓉隻是要救郭靖,不提防南希仁竟如此不濟,一推便倒,忙伸手去扶,月光下見他滿臉笑容,但這笑容似是強裝,顯得異樣可怖。

    黃蓉驚呼一聲,伸出了手,卻不敢碰他身子。

    南希仁蓦然回手一拳,打中她左肩,兩人同聲大叫。

    黃蓉雖身披軟猬甲,這一拳也給打得隐隐作痛,跌開幾步。

    南希仁的拳頭給甲上尖刺戳得鮮血淋漓。

     兩人大叫聲中夾着郭靖連呼“四師父”。

    南希仁向郭靖望了一眼,似乎忽然認出是他,張口要待說話,嘴邊肌肉牽動,出盡了力氣,仍說不出話,臉上兀自帶着笑容,眼神中卻流露出極度失望之色。

    郭靖叫道:“四師父,你歇歇,是誰害你的?” 南希仁仰起脖子,竭力要想說話,但嘴唇始終沒法張開,撐持片刻,頭一沉,往後便倒。

    郭靖叫了幾聲“四師父”,搶着要去相扶。

    黃蓉在旁看得清楚,說道:“你師父要寫字。

    ”郭靖眼光斜過,果見南希仁手指顫抖,要想在地下劃字,黃蓉看着他努力移動手指,卻寫不成字,心中怦怦亂跳,突然想起:“他身在桃花島,就是最笨之人,也知道是我爹爹殺他。

    他命在頃刻,還要盡最後的力氣來寫殺他之人的姓名,難道兇手另有其人嗎?”凝神瞧着他的手指,眼見手指越動越無力,心中不住禱祝:“如他要寫别人姓名,千萬快寫出來。

    ”隻見他手指在濕泥上移動,一畫一短直,又是一畫連鈎,寫了個“十”,一個字沒寫完,手指一顫,就此僵直不動了。

     郭靖一直跪在地上抱着他,隻覺得他身子一陣劇烈的抽搐,再無呼吸,眼望着這小小的“十”字,叫道:“四師父,我知道你要寫個‘東’字,‘東邪’黃藥師,是了,在這島上,能害你的兇手,自然是那可惡的老‘東邪’!”撲在南希仁身上,縱聲大恸。

     這一場捶胸痛哭,才将他悶了整天的滿腔悲憤盡情發洩,哭到後來,竟伏在南希仁的屍身上暈了過去。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他悠悠醒來,日光耀眼,原來天已大明。

    起身四望,黃蓉已不知去了哪裡,南希仁的屍身仍睜着雙眼。

    郭靖想到“死不瞑目”那句話,不禁又流下淚來,伸手輕輕把他眼皮合下,想起他臨終時神情奇特,不知受了什麼傷緻命,解開他衣服全身檢視。

    除了昨晚拳擊黃蓉而手上刺傷之外,自頂至踵竟一無傷痕,前胸後心也無遭受内力拳掌擊傷的痕迹,心想:“黃老邪彈指神通殺人不見血,這功夫我可不懂,他離去不久,遲早要殺他為師父報仇。

    ” 郭靖抱起南希仁屍身,要想将他與朱聰等葬在一起,樹林中道路怪異,腳印雜亂,走出數十步便已覓不到來路,隻得重行折回,便在桃樹下掘了個坑,将他葬了。

     他一天不食,腹中饑餓,欲待覓路到海濱乘船回向大陸,卻走得暈頭轉向。

    他坐着休息片刻,鼓起精神再走,這時打定主意,不管前面有路無路,隻是筆直朝着太陽東行。

    走了一陣,前面出現一片無法穿過的密林,這林子好不古怪,每株樹上都生滿了長藤鈎刺,實難落腳,尋思:“今日有進無退!”縱身躍上樹頂。

     隻在樹上走得一步,就聽嗤的一聲,褲腳給藤刺撕下一塊,小腿上也給劃了幾條血痕。

    再走兩步,幾條長藤又纏住了左腿。

    他拔出金刀割斷長藤,放眼遠望,前面刺藤樹密密層層,無窮無盡,叫道:“就算腿肉割盡了,也要闖出這鬼島去!”正要縱身躍出,忽聽黃蓉在下面叫道:“你下來,我帶你出去。

    ”低下頭來,見她站在左首的一排刺藤樹下。

     郭靖也不答話,縱下地來,見黃蓉容顔慘白,全無血色,不由得一驚,想問是否舊傷複發,終于強行忍住。

    黃蓉見他似欲與自己說話,但嘴唇微微一動,随即轉頭。

    她等了片刻不見動靜,輕輕歎了口氣,說道:“走吧!”兩人曲折東行。

     黃蓉傷勢未愈,陡然遭此大變,一夜間柔腸百轉,心想這事怨不得靖哥哥,怨不得爹爹,隻怕也怨不得江南六怪。

    可是自己好端端的,幹嗎要受老天爺這等處罰?難道說老天爺當真妒恨自己太快活了麼?她引着郭靖走向海灘,心知他此去永無回轉之日,兩人再難見面,每走一步,似乎自己的心便碎裂了一塊。

    待穿出刺藤樹叢,海灘就在面前,再也支持不住,不禁搖搖欲倒,忙伸竹棒在地下一撐,不料手臂也已酸軟無力,竹棒一歪,身子往前直摔。

     郭靖疾伸右手去扶,手指剛要碰到她臂膀,師父的大仇猛地在腦海中閃過,左手疾出,啪的一聲,在自己右腕上擊了一拳。

    這是周伯通所授的雙手左右互搏之術,右手遭擊,翻掌還了一招,随即向後躍開。

    黃蓉已一跤摔倒。

     郭靖眼見她這一跤摔下,登時悔恨、愛憐、悲憤,種種激情一時間湧向胸臆,他再心似鐵石,也禁不住俯身抱她起來,要待找個柔軟的所在将她放下,四下一望,見東北岩石中有些青布迎風飄揚。

     黃蓉睜開眼來,見郭靖的眼光正凝望遠處,順着他眼光望去,也即見到了青布,驚呼一聲:“爹爹!”郭靖抱她奔去,見一件青布長袍嵌在岩石之中,旁邊還有一片人皮面具,正是黃藥師的服飾。

     郭靖将黃蓉緩緩放下,黃蓉驚疑不定,俯身拾起,見長袍襟上清清楚楚有一張血掌之印,指痕宛然,甚是怕人。

    郭靖陡然想起:“這是黃藥師使九陰白骨爪害了我三師父後揩拭的。

    ”他本來握着黃蓉的手,此際胸口熱血上湧,使勁摔開她手,搶過長袍,嗤的一聲,撕成了兩截,又見袍角已給扯去了一塊,瞧那模樣,所缺的正是縛在雕足上的那塊青布。

     袍上血掌印清清楚楚,連掌中紋理也印在布面,在日光下似要從衣上跳躍而出,撲面打人一掌,隻把郭靖看得驚心動魄,悲憤欲狂。

     他卷起自己長袍的下擺塞入懷裡,涉水走向海邊一艘帆船。

    船上的聾啞水手早已盡數不知去向。

    他終不回頭向黃蓉再瞧一眼,拔出金刀割斷船纜,提起鐵錨,升帆出海。

     黃蓉望着帆船順風西去,起初還盼他終能回心轉意,掉舵回舟,來接她同行,但見風帆越來越小,心中漸漸猶如一大塊寒冰凝了起來。

     她呆呆望着大海,終于那帆船在海天相接處消失了蹤影,突然想起自己一個人孤零零地留在島上,靖哥哥是見不到了,也不知爹爹是否還會回來,今後的日子永遠過不完,難道就一輩子這樣站在海邊嗎?蓉兒,蓉兒,你可千萬别尋死啊! 郭靖獨駕輕舟,離了桃花島往西進發,駛出十數裡,忽聽空中雕鳴聲急,雙雕飛着追來,停在帆桁之上。

    郭靖心想:“雕兒随我而去,蓉兒一個兒在島上,那可更加寂寞了!”憐惜之念,油然而生,忍不住轉過了舵,要去接她同行,駛出一程,忽想:“大師父吩咐我割了黃藥師與蓉兒的頭去見他。

    大師父和二師父他們同到桃花島,黃藥師痛下毒手,他雖目不能見,卻清清楚楚聽到了。

    不知如何,他竟天幸逃得性命。

    他舉鐵杖要打死蓉兒,要我殺死蓉兒,這事還有什麼錯?我不能殺蓉兒,二師父他們不是蓉兒害死的。

    可是我怎麼還能跟她在一起?黃藥師剛害了四師父,應當便在附近。

    我要割了黃藥師的頭,拿去見大師父。

    打不過黃老邪,我讓他殺了便是。

    ”當下又轉過舵來。

    座船在海面上兜了個圈子,又向西行。

     第三日上,帆船靠岸,他恨極了桃花島上諸物,舉起鐵錨在船底打了個大洞,這才躍上岸去,見帆船漸漸傾側,沉入海底,似乎五位師父的遺體也跟着沉入了海底。

    西行找到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