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風塵困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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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洪七公存了個相讓之心,登時落在下風,狼狽不堪,數次險些命喪于他杖下,眼見他挺杖疾進,倉向自己小腹,知他這一杖尚有厲害後着,避讓不得,當即橫棒擋格,忽覺他杖上傳來一股淩厲之極的内力,不禁一驚:“你要和我比拚内力?”心念甫動,敵人内力已逼将過來,除了以内力招架,更無他策,當下急運功勁抗禦。

     以二人如此修為,若是偶一疏神中了對方一杖一掌,立時内力随生,防護相抗,縱然受傷,也不緻有甚大礙,此時比拚内力,卻已到了無可容讓、不死不休的境地。

    二人以前數次比武,都是忌憚對方了得,自己井無勝算,不敢輕易行此險着,生怕求榮反辱,在自送了性命。

    哪知歐陽鋒渾渾噩噩,數日比武不勝,突運内力相攻。

     十餘年前洪七公固恨西毒入骨,但此時年紀老了,火性已減,既見他瘋瘋癫癫,楊過又一再求情,實已無殺他之意,當下氣運丹田,隻守不攻,靜待歐陽鋒内力衰竭。

    哪知對方内力猶如長江浪濤,源源不絕的湧來,過了一浪又是一浪,非但無絲毫消減之象,反而越來越是兇猛。

    洪七公自信内力深厚,數十年來勇猛精進,就算勝不了西毒,但若全力守禦,無論如何不緻落敗,豈知拚了幾次,歐陽鋒的内力竟然越來越強。

    洪七公想起與他隔着藏邊五醜比力之際,他足上連運三次勁,竟是一次大似一次,此刻回想,似乎當時他第一次進攻的力道未消,第二次攻力已至;二次勁力猶存,第三次跟着上來。

    若是隻持守勢,由得他連連摧逼,定然難以抵擋,隻有乘隙回沖,令他非守不可,來勢方不能累積加強,心念動處,立即運勁反擊,二人以硬碰硬,全身都是一震。

     楊過見二人比拚内力,不禁大為擔憂,他若出手襲擊洪七公後心,自可相助義父得勝,然見洪七公自發滿頭,神威凜然中兼有慈祥親厚,剛正俠烈中伴以随和灑脫,實是不自禁的為之傾倒,何況他己應己求懇而甘願退讓,又怎忍出手加害? 二人又僵持一會,歐陽鋒頭頂透出一縷縷的白氣,漸漸越來越濃,就如蒸籠一般。

    洪七公也是全力抵禦,此時己無法顧到是否要傷對方性命,若得自保,已屬萬幸。

     從清晨直拚到辰時,又從辰時拚到中午,洪七公漸感内力消竭,但對方的勁力仍似狂濤怒潮般湧來,暗叫:“老毒物原來越瘋越厲害,老叫化今日性命休矣。

    ”料得此番拚鬥定然要輸,苦在無法退避,隻得竭力撐持,卻不知歐陽鋒也已氣衰力竭,支撐維艱。

     又拚了兩個時辰,已至申刻。

    楊過眼見二人臉色大變,心想再拚得一時三刻,非同歸于盡不可,若是上前拆解,自己功力與他們相差太遠,多半分解不開,反而賠上自己一條性命,廠遲疑良久,眼見歐陽鋒神色愁苦,洪七公呼呼喘氣,心道:“縱冒大險,也得救他們性命。

    ”于是折了一根樹幹,走到二人之間盤膝坐下,運功護住全身,一咬牙,伸樹幹往二人杖棒之間挑去。

     豈知這一挑居然毫不費力,二人的内力從樹幹上傳來,被他運内力一擋,立即卸去。

    原來強彎之未不能穿魯鎬,北丐西毒雖然俱是當世之雄,但互耗多日,均已精力垂盡,二人給他内力反激,同時委頓在地,臉如死灰,難以動彈。

    楊過驚叫:“爸爸,洪老前輩,你們沒事麼?”二人呼吸艱難,均不回答。

     楊過要扶他們進山洞去休息,洪七公輕輕搖頭。

    楊過才知二人受傷極重,移動不得,當晚就睡在二人之間,隻怕他們半夜裡又起來拚命。

    其實二人欲運内功療傷已不可得,哪裡還能互鬥?次晨楊過見二人氣息奄奄,比昨日更是委靡,心中驚慌,挖掘山藥烤了,服侍他們吃下。

    直到第三日上,二人才略見回複了些生氣。

    楊過将他們扶迸山洞,分卧兩側,自己在中間隔開。

     如此休養數日,洪七公胃口一開,複元就快。

    歐陽鋒卻鎮日價不言不語,神色郁郁,楊過逗他說話,他隻是不答。

     這日二人相對而卧,洪七公忽然叫道:“臭蛤蟆,你服了我麼?”歐陽鋒道:“服甚麼?我還有許多武功尚未使出,若是盡數施展,定要打得你一敗塗地。

    ”洪七公大笑,道:“正巧我也有好多武功未用。

    你聽見過丐幫的打狗棒法沒有?”歐陽鋒一凜,心想:“打狗棒法的名字倒好像聽見過的,似乎厲害得緊,難道這老家夥居然會使?但他和我這般拚命惡鬥,怎麼又不用?或許早已使過了。

    要不,他就壓根兒不會。

    ”便道:“打狗棒法有甚麼了不起?” 洪七公早已頗為後悔,日前與他拚鬥,隻消使出打狗棒法,定能壓服了他,隻是覺得他神智不清,自己本已占了不少便宜,再以丐幫至寶打狗棒法對付,未免勝之不武,不是英雄好漢的行徑,豈知他人雖瘋癫,武功卻絕不因而稍減,到頭來竟鬧了個兩敗俱傷,眼下要待再使這路棒法,已沒了力氣,聽他這麼說,心中甚不服氣,靈機一動,向楊過招招手,叫他俯耳過來,說道:“我是丐幫的前任幫主,你知道麼?”楊過點點頭,他在全真教重陽宮中曾聽師兄們談論當世人物,都說丐幫前任幫主九指神丐洪七公武功蓋世,肝膽照人,乃是大大的英雄好漢。

     洪七公道:“現下我有一套武功傳給你。

    這武功向來隻傳本幫幫主,不傳旁人,隻是你義父出言小觑于我,我卻要你演給他瞧瞧。

    ”楊過道:“老前輩這武功既然不傳外人,晚輩以不學為是。

    我義父神智未複,老前輩不用跟他一般見識。

    ”洪七公搖頭道:“你雖學了架式,不知運勁訣竅,臨敵之際全然無用。

    我又不是要你去打你義父,隻消擺幾個姿式,他一看就明白了。

     因此也不能說是傳你功夫。

    ”楊過心想:“這套武功既是丐幫鎮幫之寶,我義父未必抵擋得了,我又何必幫你赢我義父?”當下隻是推托,說不敢學他丐幫秘傳。

     洪七公窺破了他的心意,高聲道,“臭蛤蟆,你義兒知道你敵不過我的打狗棒法,不肯擺式子給你瞧。

    ”歐陽鋒大怒,叫道:“孩兒,我還有好些神奇武功未曾使用,怕他怎地?快擺出來我瞧。

    ” 兩人一股勁兒的相逼,楊過無奈,隻得走到洪七公身旁。

    洪七公叫他取過樹枝,将打狗棒法中一招“棒打雙犬”細細說給了他聽。

    楊過一學即會,當即照式演出。

     歐陽鋒見棒招神奇,果然厲害,一時難以化解,想了良久,将一式杖法說給楊過聽了。

    楊過依言演出。

    洪七公微微一笑,贊了聲:“好!”又說了一招棒法。

     兩人如此大費唇舌的比武,比到傍晚,也不過拆了十來招,楊過卻已累得滿身大汗。

    次晨又比,直過了三天,三十六路棒法方始說完。

    棒法雖隻三十六路,其中精微變化卻是奧妙無窮,越到後來,歐陽鋒思索的時刻越長,但他所回擊的招數,可也盡是攻守兼備、威力淩厲的佳作,洪七公看了也不禁歎服。

     到這日傍晚,洪七公将第三十六路棒法“天下無狗”的第六變說了,這是打狗棒法最後一招最後一變的絕招,這一招使将出來,四面八方是棒,勁力所至,便有幾十條惡犬也一齊打死了,所謂“天下無狗”便是此義,棒法之精妙,已臻武學中的絕詣。

    歐陽鋒自是難有對策。

    當晚他翻來覆去,折騰了一夜。

     次晨楊過尚未起身,歐陽鋒忽然大叫:“有了,有了。

    孩兒,你便以這杖法破他。

    ”叫聲又是興奮,又是緊迫。

    楊過聽他呼聲有異,向他瞧去,不禁大吃一驚,原來歐陽鋒雖然年老,但因内功精湛,須發也隻略現灰白,這晚用心過度,一夜之間竟然須眉盡白,似乎忽然老了十多歲。

     楊過心中難過,欲待開言求洪七公休要再比,歐陽鋒卻一疊連聲的相催,隻得聽他指撥。

    這一招十分繁複,歐陽鋒反複解說,楊過方行領悟,于是依式演了出來。

     洪七公一見,臉色大變,本來癱瘓在地,難以動彈,此時不知如何忽生神力,一躍而起,大叫:“老毒物,歐陽鋒!老叫化今日服了你啦。

    ”說着撲上前去,緊緊抱住了他。

     楊過大驚,隻道他要傷害義父,急忙拉他背心,可是他抱得甚緊,竟然拉之不動。

    隻聽洪七公哈哈大笑,叫道:“老毒物歐陽鋒,虧你想得出這一着絕招,當真了得!好歐陽鋒,好歐陽鋒。

    ” 歐陽鋒數日惡鬥,一宵苦思,已是神衰力竭,聽他連叫三聲“歐陽鋒”,突然間回光反照,心中鬥然如一片明鏡,數十年來往事曆曆,盡數如在目前,也是哈哈大笑,叫道:“我是歐陽鋒!我是歐陽鋒!我是歐陽鋒!你是老叫化洪七公!” 兩個白發老頭抱在一起,哈哈大笑。

    笑了一會,聲音越來越低,突然間笑聲頓歇,兩人一動也不動了。

     楊過大驚,連叫:“爸爸,老前輩!”竟無一人答應。

    他伸手去拉洪七公的手臂,一拉而倒,竟已死去。

    楊過驚駭不己,俯身看歐陽鋒時,也已沒了氣息。

    二人笑聲雖歇,臉上卻猶帶笑容,山谷間兀自隐隐傳來二人大笑的回聲。

     北丐西毒數十年來反複惡鬥,互不相下,豈知竟同時在華山絕頂歸天。

     兩人畢生怨憤糾結,臨死之際卻相抱大笑。

    數十年的深仇大恨,一笑而罷! 楊過霎時間又驚又悲,沒了主意,心想洪七公曾假死三日三夜,莫非二老又是假死?但瞧這情形卻實在不像,心想:“或許他們死了一會,又會複活。

    兩位老人家武功這樣高,不會就死的。

    或許他們又在比賽,瞧誰假死得久些。

    ” 他在兩人屍身旁直守了七日七夜,每過一日,指望便少了一分,但見兩屍臉上變色,才知當真死去,當下大哭一場,在洞側并排挖了兩個坑,将兩位武林奇人葬了。

    洪七公的酒葫蘆,以及兩人用以比武的棍棒也都一起埋入。

     隻見二老當日惡鬥時在雪中踏出的足印都已結成了堅冰,足印猶在,軀體卻已沒入黃土。

    楊過踏在足印之中,回思當日情景,不禁又傷心起來。

    又想如二老這般驚世駭俗的武功,到頭來卻要我這不齒于人的小子掩埋,甚麼榮名,甚麼威風,也不過是大夢一場罷了。

     他在二老墓前恭恭敬敬的磕了八個頭,心想:“義父雖然了得,終究是遜于洪老前輩一籌。

    那打狗棒法使出之時,義父苦思半晌方能拆解,若是當真對敵,哪容他有細細凝思琢磨的餘裕?”歎息了一陣,覓路往山下而去。

    這番下山,仍是信步而行,也不辨東西南北,心想大地茫茫,就隻我孤身一人,任得我四海飄零,侍得壽數盡了,随處躺下也就死了。

    在這華山頂上不滿一月,他卻似已度過了好幾年一般。

    上山時自傷遭人輕賤,滿腔怒憤。

     下山時卻覺世事隻如浮雲,别人看重也好,輕視也好,于我又有甚麼幹系。

     小小年紀,竟然憤世嫉俗、玩世不恭起來。

     不一日來到陝南一處荒野之地,放眼望去,盡是枯樹敗草,朔風肅殺,吹得長草起伏不定,突然間西邊蹄聲隐隐,煙霧揚起,過不多時,數十匹野馬狂奔而東,在裡許之外掠過。

    眼見衆野馬縱馳荒原,自由自在,楊過不自禁的也感心曠神怡,縱目平野,奔馬遠去,隻覺天地正寬,無拘無礙,正得意間,忽聽身後有馬發聲悲嘶。

     轉過身來,隻見一匹黃毛瘦馬拖着一車山柴,沿大路緩緩走來,想是那馬眼見同類有馳騁山野之樂,自己卻勞神苦役,緻發悲鳴。

    那馬隻瘦得胸口肋骨高高凸起,四條長腿肌肉盡消,宛似枯柴,毛皮零零落落,生滿了癫子,滿身泥污雜着無數血漬斑斑的鞭傷。

    一個莽漢坐在車上,嫌那馬走得慢,不住手的揮鞭抽打。

     楊過受人欺侮多了,見這瘦馬如此苦楚,這一鞭鞭猶如打在自己身上一般,胸口一酸,淚水幾乎欲奪目而出,雙手叉腰,站在路中,怒喝:“兀那漢子,你鞭打這馬幹麼?” 那莽漢見一個衣衫褴樓、化子模樣的少年攔路,舉起馬鞭喝道:“快讓路,不要小命了麼?”說着鞭子揮落,又重重打在馬背上。

    楊過大怒,叫道:“你再打馬,我殺了你。

    ”那莽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