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囚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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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内心深處總覺得:倘若嶽靈珊真要相嫁,他固不會答允,可是嶽靈珊另行愛上了林平之,卻又令他痛心之極,最好……最好……最好怎樣?“最好小師味仍然和以前一樣,最好是這一切事都沒發生,我仍和她在華山的瀑布中練劍,林師弟沒到華山來,我和小師妹永遠這樣快快活活的過一輩子。

    唉,田伯光、桃谷六仙、儀琳師妹……” 想到恒山派的小尼姑儀琳,臉上登時露出了溫柔的微笑,心想:“這個儀琳師妹,現今不知怎樣了?她如知道我給關在這裡,一定焦急得很。

    她師父收到了我師父的信後,當然不會準許她來救我。

    但她會求她的父親不戒和尚設法,說不定還會邀同桃谷六仙,一齊前來。

    唉,這七個人亂七八糟,說甚麼也成不了事。

    隻不過有人來救,總是勝于無人理睬。

    ” 想起桃谷六仙的纏七夾八,不由得嘻嘻一笑,當和他們共處之時,對這六兄弟不免有些輕視之意,這時卻恨不得他們也是在這牢房内作伴,那些莫名其妙的怪話,這時如能聽到,實是仙樂綸音一般了,想了一會,又複睡去。

     黑獄之中,不知時辰,朦朦胧胧間,又見方孔中射進微光。

    令狐沖大喜,當即坐起,一顆心怦怦亂跳:“不知是誰來救我了?”但這場喜歡維恃不了多久,随即聽到緩慢滞重的腳步之聲,顯然便是那送飯的老人。

    他頹然卧倒,叫道:“叫那四隻狗賊來,瞧他們有沒臉見我?”聽得腳步聲漸漸走近,燈光也漸明亮,跟着一隻木盤從方孔中伸了進來,盤上仍放着一大碗米飯,一隻瓦罐。

     令狐沖早餓得肚子幹癟,幹渴更是難忍,微一躊躇,便接過木盤。

    那老人木盤放手,轉身便行。

    令狐沖叫道:“喂,喂,你慢走,我有話問你。

    ” 那老人毫不理睬,但聽得踢跶、踢跶,拖泥帶水的腳步聲漸漸遠去,燈光也即隐沒。

     令狐沖詛咒了幾聲,提起瓦罐,将口就到瓦罐嘴上便喝,罐中果是清水。

     他一口氣喝了半罐,這才吃飯,飯上堆着菜肴,黑暗中辨别滋味,是些蘿蔔、豆腐之類。

     如此在牢中挨了七八日、每天那老人總是來送一次飯,跟着接去早一日的碗筷、瓦罐,以及盛便溺的罐子。

    不論令狐沖跟他說甚麼話,他臉上總是絕無半分表情。

     也不知是第幾日上,令狐沖一見燈光,便撲到方孔之前,抓住了木盤,叫道:“你為甚麼不說話?到底聽見了我的話沒有?” 那老人一手指了指自己耳朵,搖了搖頭,示意耳朵是聾的,跟着張開口來。

    令孤沖一見之下,驚得呆了,隻見他口中舌頭隻剩下半截,模樣極是可怖。

    他“啊”的一聲大叫,說道:“你的舌頭給人割去了?是梅莊這四名狗莊主下的毒手?”那老人并不答話,慢慢将木盤遞進方孔,顯然他聽不到令狐沖的話,就算聽到了,也無法回答。

     令狐沖心頭驚怖,直等那老人去遠,兀自靜不下心來吃飯,那老人被割去了半截舌頭的可怖模樣,不斷出現在眼前。

    他恨恨的道:“這江南四狗如此可惡。

    令狐沖終身不能脫困,那便罷了,有一日我得脫牢籠,定當将這四狗一個個割去舌頭、鑽聾耳朵、刺瞎眼睛……” 突然之間,内心深處出現了一絲光亮:“莫非是那些人……那些人……” 想起那晚在藥王廟外刺瞎了十五名漢子的雙目,這些人來曆如何,始終不知。

     “難道他們将我囚于此處,是為了報當日之仇麼?”想到這裡,歎了口長氣,胸中積蓄多日的惡氣,登時便消了大半:“我刺瞎了這一十五人的雙目,他們要報仇,那也是應當的。

    ” 他氣憤漸平,日子也就容易過了些。

    黑獄中日夜不分,自不知已被囚了多少日子,隻覺過一天便熱一天,想來已到盛夏。

     小小一間囚室中沒半絲風息,濕熱難當。

    這一天實在熱得受不住了,但手足上都縛了鐵鍊,衣褲無法全部脫除,隻得将衣衫拉上,褲子褪下,又将鐵闆床上所鋪的破席卷起,赤身裸體的睡在鐵闆上,登時感到一陣清涼,大汗漸消,不久便睡着了。

     睡了個把時辰,鐵闆給他身子煨熱了,迷迷糊糊的向裡挪去,換了個較涼的所在,左手按在鐵闆上,覺得似乎刻着甚麼花紋,其時睡意正濃,也不加理會。

     這一覺睡得甚是暢快,醒轉來時,頓覺精神飽滿。

    過不多時,那老人又送飯來了。

    令狐沖對他甚為同情,每次他托木盤從方孔中送進來,必去捏捏他手,或在他手背上輕拍數下,表示謝意,這一次仍是如此。

    他接了木盤,縮臂回轉,突然之間,在微弱的燈光之下,隻見自己左手手背上凸起了四個甯,清清楚楚是“我行被困”四字。

     他大感奇怪,不明白這四個字的來由,微一沉吟,忙放下木盤,伸手去摸床上鐵闆,原來竟然刻滿了字迹,密密麻麻的也不知有多少字。

    他登時省悟,這鐵闆上的字是早就刻下了的,隻因前時床上有席,因此未曾發覺,昨晚赤身在鐵闆上睡卧,手背上才印了這四個字,反手在背上、臀上摸了摸,不禁啞然失笑,觸手處盡是凸起的字迹。

    每個字約有銅錢大小,印痕甚深,字迹卻頗潦草。

     其時送飯老人已然遠去,囚室又是漆黑一團,他喝了幾大口水,顧不得吃飯,伸手從頭去摸鐵床上的字迹,慢慢一個字、一個字的摸索下去,輕輕讀了出來:“老夫生平快意恩仇,殺人如麻,囚居湖底,亦屬應有之報。

    唯老夫任我行被困……”讀到這裡,心想:“原來‘我行被困’四字,是在這裡印出來的。

    ”繼續摸下去,那字迹寫道:“……于此,一身通天徹地神功,不免與老夫枯骨同朽,後世小子,不知老夫之能,亦憾事也。

    ” 令狐沖停手擡起頭來,尋思:“老夫任我行!老夫任我行!刻這些字迹之人,自是叫做任我行了。

    原來這人也姓任,不知與任老前輩有沒有幹系?” 又想:“這地牢不知建成已有多久,說不定刻字之人,在數十年或數百年前便已逝世了。

    ” 繼續摸下去,以後的字迹是:“茲将老夫神功精義要旨,留書于此,後世小子習之,行當縱橫天下,老夫死且不朽矣。

    第一,坐功……”以下所刻,都是調氣行功的法門。

     令狐沖自習“獨孤九劍”之後,于武功中隻喜劍法,而自身内力既失,一摸到“坐功”二字,便自怅然,隻盼以後字迹中留有一門奇妙劍法,不妨便在黑獄之中習以自遣,脫困之望越來越渺茫,坐困牢房,若不尋些事情做做,日子實是難過。

     可是此後所摸到的字迹,盡是“呼吸”、“意守丹田”、“氣轉金井”、“任脈”等等修習内功的用語,直摸到鐵闆盡頭,也尋不着一個“劍”字,他好生失望:“甚麼通天徹地的神功?這不是跟我開玩笑麼!甚麼武功都好,我就是不能練内功,一提内息,胸腹間立時氣血翻湧。

    我練内功,那是自找苦吃。

    ” 歎了口長氣,端起飯碗吃飯,心想:“這任我行不知是甚麼人物?他口氣好狂,甚麼通天徹地,縱橫天下,似乎世上更無敵手。

    原來這地牢是專門用來囚禁武學高手的。

    ” 初發現鐵闆上的字迹時,原有老大一陣興奮,此刻不由得意興索然,心想:“老天真是弄人,我沒尋到這些字迹,倒還好些。

    ”又想:“那個任我行如果确如他所自誇,功夫這等了得,又怎麼仍然被困于此,無法得脫?可見這地牢當真固密之極,縱有天大的本事,一入牢籠,也隻可慢慢在這裡等死了。

    ”當下對鐵闆下的字迹不再理會。

     杭州一到炎暑,全城猶如蒸籠一般。

    地牢深處湖底,不受日曬,本該陰涼得多,但一來不通風息,二來潮濕無比,身居其中。

    另有一般困頓。

    令狐沖每日都是脫光了衣衫,睡在鐵闆上,一伸子便摸到字迹,不知不覺之間,已将其中許多字句記在心中了。

     一日正自思忖:“不知師父、師娘、小師妹他們現今在哪裡?已回到華山沒有?”忽聽得遠遠傳來一陣腳步聲,既輕且快,和那送飯老人全然不同。

     他困處多日,已不怎麼熱切盼望有人來救,突然聽到這腳步聲,不由得驚喜交集,本想一躍而起,但狂喜之下,突然全身無力,竟躺在床上一動也不能動。

    隻聽腳步聲極快的便到了鐵門外。

     隻聽得門外有人說道:“任先生,這幾日天氣好熱,你老人家身子好罷?” 話聲入耳,令狐沖便認出是黑白子,倘若此人在一個多月以前到來,令狐沖定然破口大罵,甚麼惡毒的言語都會罵出來,但經過這些時日的囚禁,已然火氣大消,沉穩得多,又想:“他為甚麼叫我任先生?是走錯了牢房麼?”當下默不作聲。

     隻聽黑白子道:“有一句話,我每隔兩個月便來請問你老人家一次。

    今日七月初一,我問的還是這一句話,老先生到底答不答允?”語氣甚是恭謹。

     令狐沖暗暗好笑:“這人果然是走錯了牢房,以為我是任老前輩了,怎地如此胡塗?”随即心中一凜:“梅莊這四個莊主之中,顯以黑白子心思最為缜密。

    如是秃筆翁、丹青生,說不定還會走錯了牢房,黑白子卻怎會弄錯?其中必有緣故。

    ”當下仍默不作聲。

     隻聽得黑白子道:“任老先生,你一世英雄了得,何苦在這地牢之中和腐土同朽?隻須你答允了我這件事,在下言出如山,自當助你脫困。

    ” 令狐沖心中怦怦亂跳,腦海中轉過了無數念頭,卻摸不到半點頭緒,黑白子來跟自己說這幾句話,實不知是何用意。

    隻聽黑白子又問:“老先生到底答不答允?”令狐沖知道眼前是個脫困的機會,不論對方有何歹意,總比不死不活、不明不白的困在這裡好得多,但無法揣摸到對方用意的所在,生怕答錯了話,緻令良機坐失,隻好仍然不答。

     黑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