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九五回 臨命尚兇機 不惜遺留嬌女禍 深情成孽累 最難消受美人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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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多是奉行故事,做到為止。

    把孝子認做兇人餘孽,任他依禮哭前跪後,休說勸慰,理也未理。

    事畢,說聲明早再來相助盛殓,便向郝老夫妻作别,各自歸去。

    孝子跪地相送,衆人頭都不回。

     就這短短個把時辰,蕭玉真比十天半月還要難過。

    好容易衆人離去,郝老夫妻偏不知趣,看出蕭玉悲哭無倫,似有别的心事,料是聞得畹秋兇信,心懸兩地所緻,好生鄙薄,也不理他。

    隻向乃弟蕭清一人叮咛勸勉,指示身後一切。

    并說:"你逸叔居然還肯親臨存問,以後更禁人提說前事,不念舊惡,可見對你兄弟不差。

    尤其對你格外期愛,才能如此。

    從此務要好好為人,遇事謹慎三思,才不辜負他這一番德意呢。

    "蕭清自是垂涕受命。

    蕭玉隻盼人早走,好偷偷前去看望心上人,一句也沒入耳。

    郝老夫妻直等乃子郝潛夫來請回家消夜,才行别去。

    人走之後,蕭玉如釋重負,匆匆把房門一關,回轉身,急瞪着一雙淚眼,拉着蕭清的手,半晌說不出話來。

    蕭清驚問:"哥哥如何這樣?"連問了幾聲,蕭玉方硬咽着說道: "哥哥該死,快急死了!弟弟救我一救。

    "蕭清因不知他在隔室偷聽了蕭逸的話,再三請問。

    蕭玉方吞吞吐吐,假說自己和瑤仙彼此十分情愛,年前已随兩家母親說明。

    本定新正行聘,不想同遭禍變。

    今早崔家拜年,乃母又當面明說婚事。

    兩人情深義重,生死不渝,誰也不能獨活。

    如今瑤仙遭此慘禍,奄奄待斃,平日又極孝母,難免短見,非親去勸慰不能解免。

     無奈母喪在堂,禮制所限,不能明往。

    乘此雪夜無人之際,意欲前往慰看,望兄弟代為隐瞞,不要洩露。

    蕭清一聽,兩家都遭母喪,熱孝在身,怎會有新春訂聘的事?分明假話。

    況且崔家沒有男子,彼此都遭連喪,停靈未殓。

    孤男寡女,昏夜相聚,不孝越禮,一旦被人發覺,終身不能做人,好生不以為然。

    先是婉言痛陳利害。

    繼又說:"此事關系重大。

    如今村人對兩家父母視若仇敵,全仗逸叔大力,免去若幹恥辱。

    我們孤臣孽子,衆惡所歸,再如不知自愛,不但為先人增羞添垢,還要身敗名裂。

    瑤仙表姊人極聰明,崔、黃兩家就數她一人。

     稍微明白一點的人,便不會行那拙見,何況是她。

    如果立志殉母,你也攔她不住。

    此去如被人知,同負不孝無恥的惡名,以後更難在此立足,豈不愛之适反害之?既有深情于你,她有丫頭可遣,不比我們兩個孝子不能見人。

    盡可打發绛雪或是報喪,或是探問母親病狀;再不就作為绛雪聞得母親去世,念平日對她恩厚,自己前來看望,代為達意。

    哪一樣都可借口。

     她連喪都不肯來報,不問情真情假,可知定有顧忌。

    哥哥一個年輕男子,熱孝頭一天,半夜三更到一個孤寡新喪家去,如何使得?" 蕭玉對弟弟從來強橫,以大壓小慣了的,适才這一番商量,乃是天良猶未全喪,自知不合,尚畏物議,不得已腆顔相商。

    一聽蕭清再三勸阻,不禁惱羞成怒道:"事已至此,她死我不獨生,甯可身敗名裂,也必前往。

    你是我兄弟,便代隐瞞,否則任便。

    "蕭清本有一點怯他,見狀知他陷溺已深,神昏志亂,是非利害全不審計,無可挽勸,隻得說道:"哪有不代哥哥隐瞞之理?不過請哥哥諸事留心,去到那裡稍微慰問即回,千萬不可久停,免叫兄弟在家中提心吊膽。

    你和瑤姊恩愛,為她不惜身敗名裂,須知父喪未葬,母親才死頭一天,屍骨未寒,靈還停在堂前木闆上,沒有入殓哩。

    "說到末幾句,已是悲哽不能成聲,撲簌簌淚流不止。

    蕭玉也覺自己問心不過,尤其不孝之罪無可推倭,見狀好生惶愧。

    天人交戰,呆立了一會,見蕭清半睜着一雙淚眼,還在仰面望他回答,心正難受。

    猛又想起此時瑤仙不知如何光景,當下把心一橫,側轉臉低聲喝道:"不用你擔心,我自曉得。

    隻見一面,說幾句要緊話,即時回來。

    "說罷,帶了雪具,徑由後面越房而出。

    到了外面穿上雪橇,四顧靜夜無人,飛步往瑤仙家趕去。

     蕭清見兄長執迷不悟,崔家母女俱是禍水,将來必有後患。

    又怕當晚的事被人發覺,不能做人。

    又急又傷心,伏在靈前,止不住哀哀痛哭起來。

    夜靜無人,容易傳遠,不想被緊鄰郝老夫妻聽見。

    先聽蕭清哭聲甚哀,隻當他兄弟二人思念亡親,感懷身世,情發于中,不能自己,頗為感歎。

    以為母子天性,外人無法勸解,也就聽之,嗣聽哭聲越發凄楚,又聽出隻是蕭清一人,沒有蕭玉哭聲。

    這等悲恸之聲,外人聞之也覺腸斷,何況同為孤子,目睹同懷幼弟哀哭号泣,而不動心,太覺不近人情,心中奇怪。

    知道蕭玉性情剛愎,疑心又出甚麼變故,加以自來憐愛蕭清,意欲前往慰看。

    郝潛夫因昨晚守歲,二老也一夜未眠,本應日裡補睡,偏生蕭家出事,過去整忙了一天,不得安歇。

    飯後略談,已将就枕,恐累了二老,再三勸阻,郝老便命代往。

     潛夫到了蕭家門首,隔溪一看,一排房子都是黑洞洞的,隻靈堂那間昏燈憧憧,略有微光,門戶關閉甚緊。

    那哀哭之聲,果隻蕭清一人,蕭玉聲息全無。

    知道那房沿溪傍崖而建,前門隔靈堂太遠,打門不易聽見。

    仗着學會踏雪無痕的輕身功夫,将身一縱,越溪飛過,正落在靈堂窗外。

    積雪深厚,北風一吹,多半凍結。

    落時腳步稍重,踏陷下去半尺,沙地響了一聲。

    蕭清耳目甚靈。

    這時正哭得傷心,恰值一陣寒風從窗隙吹入,吹得靈前那盞長明燈殘焰搖搖,似明欲滅。

    因是亡人泉台照路神燈,恐怕熄了,慌不疊含着悲聲站起,用骨棍剛把燈芯剔長一些。

    忽聽窗外沙的一聲雪響,有人縱落。

    以為蕭玉回轉,愁懷一放,不禁喊了一聲:"哥哥!"話才出口,猛想起窗是南向,每年一交冬便即釘閉,要過正月才開,不能由此出入。

    來人不走前門,便須繞至屋後,積雪又深,哥哥怎會由此回屋?驚弓之鳥,疑心蕭逸派人來此窺探,或是乃兄又出甚事。

    忙把長明燈往神桌下一放,将光掩往,方問是哪一個。

    來人已在窗外應道:"二弟,是我,我從這邊進來好走些。

    "蕭清聽出是郝潛夫的口音,料是一時悲苦忘形,哭聲略高,引了前來。

    恐被發現乃兄夜出之事,又悔又急,慌不擇言答道:"郝大哥麼?我們睡了。

    前後門已上鎖,雪太深,路不好走,不敢勞動。

    如沒甚事,明天請再過來吧。

    "潛夫已聽他口喚哥哥,又由窗隙中窺見靈前隻他一人,以及神态張皇之狀,料定蕭玉他出。

    聞言答道:"家父家母因聽你哭得可憐,不放心,命我前來勸慰幾句。

    怎麼隻你一人在此,令兄呢?"蕭清哽咽答道:"家兄近幾日來人不舒服,遭此慘變,悲傷過度,更難支持,已由我勸去睡了。

    外面太冷,大哥請回去吧。

    " 潛夫此時也是年輕好事,疾惡如仇,平日又和蕭玉面和心違,立意要看所料真假。

    答道:"家父一則擔心;二則還想起幾句要緊話,非叫我今夜和你說不可。

    令兄已睡,這話正好先不讓他知道,真是再好沒有。

    這窗要不能開,你可到前面開門,我仍縱過溪那邊,由正路走。

    這一帶已掃出路來,并不難走。

    "說罷,不俟答言,回身便縱。

    蕭清方想攔,重說前後上鎖的話,又想這話不對:"村中都是一家,不是風雪奇寒,差不多連門都不關。

    父親在日,每晚必鎖後門,日久村人知曉,還傳為笑談。

    無緣無故,前後上鎖則甚?郝氏父子患難相助,諸多矜恤,半夜三更為了關心己事而來,就上鎖也得打開,怎能拒絕?"又聽潛夫說完就走,知道來意堅誠,非開不可。

    想了想,無可奈何,隻得強忍傷心,将油燈仍放桌上,燃一根油撚,往前面跑去。

    到時,潛夫已在叩門。

    開門走進,頭一句便問:"村中無一外人,就是寒天風大,略微扣搭,不使被風吹開也就罷了,如何闩閉這麼嚴?"蕭清隻好說,蕭玉睡前,為防有人闖入所為,含糊應了。

    潛夫本是來熟的人,不由分說,搶步便往裡走。

    蕭清又不便攔阻,急得連喊:"大哥,我給你點燈,外室坐談吧。

    家兄有病,剛睡熟不久哩。

    " 潛夫随口應答:"這個無妨,我隻到靈堂和你密談,不驚動他,說完就走。

    你家丫頭今早吓跑,又沒回來,省得又叫你忙燈忙茶費事。

    "蕭清聽潛夫這等說法,以為當真要背乃兄說話,才略放心。

    随到靈堂落座,請問來意。

    潛夫突作失驚道:"令兄如此病重,當此含哀悲苦之際,怎能支持?叫人太不放心了。

    我們又是世好,又是同門師兄弟,驚動他的高卧自是不可。

    偷偷看望他一下,看看要緊不要緊,也放心。

    " 蕭玉弟兄卧室就在靈堂隔壁一間,門并未關,裡外隻隔一個門簾。

    潛夫進時就在靠近房門椅子上坐下,室内油燈未滅,隔簾即可窺見。

    蕭清本在後悔出時忘了将燈吹熄,反閉房門,捏着一把冷汗。

    聞言暗叫一聲:"不好!"忙說:"家兄不在這屋睡。

    "縱身攔阻時,潛夫已掀簾闖了進去。

    一見室中無人,事在意料之中,果然證實。

    深恨蕭玉非人,不禁回身把臉一闆,問道:"令兄平日睡此室内,難道因為令堂今日在他床上斷氣,害怕躲開了麼?" 蕭清已知看出破綻,無法再隐,情急無計,撲地跪倒,忍不住傷心悲泣,哭訴道:"大哥不要怪我,家兄實是出門去了。

    "潛夫知他素受乃兄挾制,天性又厚,适才悲泣,定是勸阻不從,反受欺負,所以格外傷心。

    忙一把拉起道:"清弟快些起來。

    這是令兄不好,怎能怪你?實不相瞞,令兄為人乖張狂妄,我對他素無情分。

    全村的人居此已曆三世,休看平日相處甚是敦睦,休看你也姓蕭與村主是一家同族,若按全村人的情分來論,還不如我們這幾家外姓。

    此乃習慣使然,并非有甚親疏。

    令尊令堂在日,與村人多不大來往。

    隻有師父為人公正,不分異姓同族,都是一般看待。

    對你全家更多關注,偏又鑄此大錯。

    你二人身世孤弱,師父雖然不念舊惡,仍以子侄看待,可是村中素來安樂無事,近來之事出于僅見。

    師母為人賢淑謙和,與師父一樣受全村愛戴。

    今遭此事,他們疾首痛心之下,即使潔身自愛,勉力前修,尚難免他們遷怒,有所歧視,哪可任性胡來呢?目前令尊負謗地下,窀穸未安;母喪未葬,屍骨未寒。

    令兄竟敢冒大不韪,半夜深更私會情人。

    我明知他和瑤仙早有情愫,見她母親慘死,由愛生憐,情不自禁。

    以為昏夜無人知道,你又被他挾制已慣,不敢洩露,前往寬慰,就便獻點殷勤。

    他雖不孝不弟,到底總有幾分人性,雙方都是新遭大故,不緻真個還有心腸做甚醜事出來。

    但是崔家無一男丁,孤男寡女,深夜背人私會,一旦被人發覺,怎得做人?照此情形,此人天良已喪,不複齒于人類,也不配做你哥哥。

    你的年紀甚輕,和他相處即便不受薰陶,從為敗類,将來也難免受他的害。

    家父母和我對你很期愛,決不願你同他一起堕落。

    明日入殓之後,我便和師父去說,把你移往師父家中居住。

    一則朝夕相随,可以用功;二則免得将來他有甚變故,殃及池魚。

    你看好麼?" 蕭清從小就喜依在蕭逸時下,蕭逸又甚愛他,原恨不得日夕相随用功,才稱心意。

    聞言暗想:"兄長如此行為和那天性心地,難免身敗名裂,自以離開他的為是。

    無奈終是同胞骨肉,父母一死,兄弟二人本就孤單。

    他行為又不好,有自己在側,還可從中化解一些;這一離開,不特手足情疏,照他心性,弄巧還要視若仇寇。

    "好生委決不下。

    潛夫待了一會,見他雙淚交流,傷心已極,答不出話來,知道為難,又告誡他道:"我知你因父母雙亡,不忍舍他即去。

    須知豺虎不可同群。

    瑤仙機智深沉,因師父不喜她奸猾,本就怨望,更為母仇,我斷定她必是将來禍水。

    令兄迷戀此女,至于不孝忘親,如受蠱惑,甚麼事做不出來?平素犯了規條,村人尚動公憤,何況他們?倘再有甚變亂,決不相容。

    與其随之同敗,何如早早打算。

    他如安分守己,同在一處,日常照樣聚首,并非遠别不能相見。

    你因年幼,為便于用功,依傍叔父也不為過。

    不幸而言中,他闖出亂子,你有此退步,免被波及,也不緻使父母墳墓無人奉祀,先人血食由此而斬。

    此乃兩全上策,還有甚麼為難呢?"蕭清聞言,方始醒悟。

    哽咽着答道:"小弟方寸已亂,多蒙開導。

    就請姻伯和大哥代為作主好了。

    不過家兄此舉雖于孝道有虧,但他去時也是徬徨反複,欲行又止者好幾次。

    今晚之事,務求大哥代為隐瞞,最好連姻伯也莫提起,免得二老聽了生氣。

    "潛夫冷笑道:"他天人交戰了一陣,仍被人欲戰勝,怎還說天良未喪?看你面上,我也不值向外人提起。

    要瞞父母,卻非人子之道,我自有處。

    你此後要為亡親争氣,向上才是正理;徒自哀毀傷身,并無用處,不可再悲傷了。

    瑤仙詭詐心細,決不容他久停,快要回轉。

    我此時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