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忍見紅顔堕火窟，空餘碧血葬香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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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已處在掌握之中，就是天下所有的精兵銳甲一齊來救，也要先把皇帝殺了再說，哪知忽然出來一個手無寸鐵、不會武藝的老人，懷抱一個嬰兒，就把衆人制得束手無策。
群雄望着陳家洛，等他示下。
陳家洛望着霍青桐，想起香香公主為乾隆逼死，霍青桐全家的血海深仇，豈可不報？再見到天山雙鷹與章進的屍身，不覺悲憤沖心。
但一轉眼見徐天宏滿臉又是驚惶又是擔心的神色，不禁又望了一眼抱在方有德手裡的那個孩子。
這嬰兒還隻有兩個月大，憨憨的笑着，伸出小手，去摸按在他頸裡方有德那隻幹枯凸筋的大手。
陳家洛心中一凜，回過頭來，隻見天鏡眼中閃爍着慈和的光芒，陸菲青輕輕歎息，周仲英白須飄動，身子微顫。
周绮張大了口，一副神不守舍的樣子。
陳家洛心想：&ldquo周老爺子為了紅花會，斬了周家血脈，這孩子是他傳種接代的命根&hellip&hellip但今日不殺皇帝，以後他加意防備，隻怕再無機緣報此大仇，那便如何是好？&rdquo正自沉吟，忽聽周绮一聲呼叫，又要撲上前去，卻被駱冰和李沅芷拉住，隻是拚命掙紮，連無塵、文泰來、常氏雙俠等素來殺人不眨眼的豪傑，臉上也均有不忍之色。
趙半山手扣暗器，随便一枚發出，必制方有德的死命，隻是這孩子實在太過脆弱，萬一方有德臨死之時手指使勁捏死了他，那使如何是好？他扣着暗器的手微微發顫，饒是周身數十種暗器，竟是一枚不敢妄發。
霍青桐回過身來，将短劍還給陳家洛，低聲道：&ldquo死了的人已歸天國！要教這孩子長大之後，記得咱們的大仇！&rdquo陳家洛點點頭，朗聲對方有德道：&ldquo好吧，我們不傷皇帝性命，把這孩子給我。
&rdquo說着還劍入鞘，仲出雙手去接孩子。
方有德陰森森道：&ldquo哼，誰相信你？你們出宮之後，才能把孩子還你。
&rdquo陳家洛大怒，喝道：&ldquo我們紅花會言出必踐，難道會騙你這老畜生？&rdquo方有德道：&ldquo我就是信不過。
&rdquo陳家洛道：&ldquo好，那麼你跟我們出宮。
&rdquo方有德遲疑不答。
乾隆聽陳家洛饒他性命，心中大喜，哪裡還顧方有德的死活，說道：&ldquo你跟他們出宮好了。
你今日立此大功，我自然知道。
&rdquo方有德心頭一寒，聽皇帝口氣，是要在他死後給他來個追贈封蔭之類，隻得說道：&ldquo謝皇上恩典。
&rdquo 方有德轉頭向陳家洛道：&ldquo我跟你們出去，這條老命還想要麼？&rdquo他是想陳家洛再答應饒他不死。
陳家洛知他心意，怒道：&ldquo你作惡多端，早就該進地獄啦。
&rdquo乾隆怕夜長夢多，對方心意又變，催道：&ldquo快跟他們出去。
&rdquo方有德道：&ldquo我一出去，隻怕你們留下幾人又害皇上。
&rdquo陳家洛怒道：&ldquo依你說怎樣？&rdquo 方有德道：&ldquo請皇上聖駕先下樓去，我再随你們出宮。
&rdquo陳家洛心想到此地步，隻得放人，向乾隆道：&ldquo好，去吧！&rdquo 乾隆再也顧不得皇帝尊嚴，拔刀向樓門飛奔。
陳家洛突然伸右手一把拉住，左手拍拍拍拍，連打他四記耳光，甚是清脆響亮。
乾隆兩邊面頰登時腫了起來。
衆人出其不意，隔了一陣才轟然喝彩。
陳家洛罵道：&ldquo你記不記得自己發過的毒誓？&rdquo乾隆哪裡還敢答話？陳家洛手一揮，乾隆打個踉跄，急奔下樓去了。
陳家洛喝道：&ldquo拿孩子來！&rdquo 趙半山扣住毒蒺藜，望着窗外，隻等陳家洛接到孩子，乾隆在樓下出現，就要大顯身手，數十枚喂毒暗器齊往皇帝身上射去。
方有德環顧周遭，籌思脫身之計，說道：&ldquo我要親眼見到皇上太平無事，才能交出孩子。
&rdquo說着慢慢走向窗口。
常伯志罵道：&ldquo你這龜兒是死定了的。
&rdquo緊跟在他身後，隻待他一交出孩子，要搶先一掌将他打死。
隻見乾隆走出樓門，侍衛一擁而上。
趙半山喃喃罵道：&ldquo奸賊，奸賊！&rdquo 方有德見數十名侍衛集在樓下，心想與其在樓上等死，不如冒險跳下，必有侍衛接住，突然抱着孩子，湧身跳出。
群雄出其不意，驚叫起來。
常伯志飛抓抖出，已繞住方有德左腿，用力上甩。
方有德身子飛起，孩子脫手，兩人一齊落下。
趙半山雙足力蹬，如箭離弦，躍在半空，頭朝下，腳向上，左手前伸，已抓住孩子的一隻小腿，同時右手三枚毒蒺藜飛出，打在方有德頭頂胸前。
這時樓上群雄、樓下侍衛，無不大叫。
趙半山凝神提氣，左手裡彎，已把孩子抱在懷裡，雙足穩穩落地，一招太極拳&ldquo雲手&rdquo，把撲上來的兩名侍衛推了出去，餘人紛紛攻來。
常氏雙俠、徐天宏、周仲英、文泰來齊從樓上躍下，團團護住。
趙半山俯首瞧那孩子，隻見他手舞足蹈，咯咯大笑，顯然對剛才死裡逃生那一躍大感有趣，還想再來一下。
陳家洛把福康安推到窗口，高聲叫道：&ldquo你們要不要他的性命？&rdquo乾隆在衆侍衛重重擁衛之下，再無懼怕，火光中突見到福康安被擒，大驚失色，連叫：&ldquo住手，住手！&rdquo衆侍衛退了下來。
周仲英等也不追擊。
原來乾隆的皇後是大臣傅恒的姊姊。
傅恒之妻十分美貌，進宮來向皇後請安之時，給乾隆見到了，就和她私通而生了福康安。
傅恒共有四子，三個兒子都娶公主為妻。
傅恒懵懵懂懂，數次請求讓福康安也尚主而為額驸，乾隆隻是微笑不許。
他兒子很多，對這私生子偏生特别鐘愛。
福康安與陳家洛面貌相似，隻因兩人原是親叔侄，血緣甚近。
陳家洛不知内中尚有這段怪事，但見皇帝着急，胸中已想好了計謀，當下押着福康安，與衆人一齊下樓。
周绮搶到趙半山身邊把孩子抱在手裡，喜得如癡如狂。
一邊是紅花會群雄與少林寺衆僧，另一邊是清宮侍衛與禦林軍。
寶月樓前本已拆成一片白地，這時猶如兩軍在戰場上列陣對圓一般，隻是衆寡懸殊。
李可秀明白皇帝心思，叫道：&ldquo陳總舵主，你放下福統領，就讓你們平安出城。
&rdquo陳家洛道：&ldquo皇帝怎麼說？&rdquo 乾隆剛才吃了四記耳光，面頰腫得猶如熟爛了的桃子，疼痛難當，但見愛子落在對方手裡，隻得擺手道：&ldquo放你們走，放你們走！&rdquo陳家洛道：&ldquo福統領送我們出城。
&rdquo高聲對乾隆道：&ldquo天下百姓恨不得食你之肉，寝你之皮，你就是再活一百年，也叫你一百年中日日提心吊膽，夜夜魂夢難安！&rdquo轉過身來，說道：&ldquo走吧！&rdquo 衆人擁着福康安，抱了天山雙鷹和章進的屍身，徑向宮外而去。
衆侍衛與禦林軍眼睜睜的不敢追趕。
出宮不遠，兩騎馬飛馳追來，李可秀在馬上高聲叫道：&ldquo陳總駝主，李可秀有話相商。
&rdquo群雄勒馬等候，李可秀和曾圖南縱馬走近。
李可秀道：&ldquo皇上說道，如放福統領平安歸去，你有甚麼意思，都可答應。
&rdquo陳家洛雙眉一揚，道：&ldquo哼，還有誰會相信皇帝的鬼話？&rdquo李可秀道：&ldquo務求陳總舵示下，小将好去回禀。
&rdquo 陳家洛道：&ldquo好！第一，要皇帝撥庫銀重建福建少林寺，佛像金身，比前更加宏大。
朝遷官府，永遠不得向少林寺滋擾。
&rdquo李可秀道：&ldquo這事易辦。
&rdquo陳家洛道：&ldquo第二，皇帝不可再加重回部各族百姓征賦，俘虜的回部男女，一概放歸。
&rdquo李可秀道：&ldquo這也不難。
&rdquo陳家洛道：&ldquo第三，紅花會人衆散處天下，皇帝不得懷恨捕拿。
&rdquo李可秀沉吟不語，陳家洛道：&ldquo哼，真要捕拿，難道我們就怕了？這位奔雷手文四爺，不在李軍門衙門裡住過一時麼？&rdquo李可秀道：&ldquo好，我也鬥膽答應了。
&rdquo 陳家洛道：&ldquo明年此日，我們見這三件事照辦無誤，就放福統領回來。
&rdquo李可秀道：&ldquo好，就是這樣。
&rdquo向福康安道：&ldquo福統領，陳總舵主千金一諾，請你寬心。
皇上一定下旨辦理這三件事。
小将盡心竭力，刻刻以福統領平安為念，自當監督盡快辦成。
陳總舵主或能提前讓福統領回來。
&rdquo福康安默然不語。
陳家洛想起白振與李可秀攻打綏成殿旗兵之事，雖然不明原因，但想内中必有重大隐情，大可吓他一跳，說道：&ldquo你對皇帝說，綏成殿中之事，我們都知道了。
要是他再使奸，可沒好處。
&rdquo李可秀一驚，隻得答應。
陳家洛一拱手道：&ldquo李軍門，咱們别過了。
你升官發财，可别多害百姓呀。
&rdquo李可秀拱手道：&ldquo不敢！&rdquo 李沅芷和餘魚同雙雙下馬，走到李可秀跟前，跪了下去。
李可秀一陣心酸，知道此後永無再見之日，低聲道：&ldquo孩子，自己保重！&rdquo伸手撫摸她頭發，兜轉馬頭，回宮去了。
李沅芷伏地哭泣，餘魚同扶她上馬。
群雄馳到城門，與楊成協、衛春華等會合。
福康安叫開城門。
鐘樓上巨鐘镗镗，響徹全城，正交四更。
衆人出得城來、隻見水邊一片蘆葦，殘月下飛絮亂舞，再走一程，眼前盡是亂墳。
忽聽一群人在邊唱邊哭，唱的卻是回人悼歌。
陳家洛和霍青桐都是一驚，縱馬上前，問道：&ldquo你們悲悼誰啊？&rdquo一個老年回人擡起頭來，臉上淚水縱橫，道：&ldquo香香公主！&rdquo 陳家洛驚問：&ldquo香香公主葬在這裡麼？&rdquo那回人指着一座黃土未幹的新墳，道：&ldquo就在這裡。
&rdquo霍青桐流下淚來，道：&ldquo咱們不能讓妹子葬在這裡。
&rdquo陳家洛道：&ldquo不錯，她最愛那神峰裡面的翡翠池，常說：&lsquo我能永遠住在那裡就高興了！&rsquo咱們把她遺體運去葬在池邊。
&rdquo霍青桐含淚道：&ldquo正是。
&rdquo 那老年回人問道：&ldquo兩位是誰？&rdquo霍青桐道：&ldquo我是香香公主的姊姊！&rdquo另一個回人叫了起來：&ldquo啊，你是翠羽黃衫。
&rdquo 霍青桐道：&ldquo咱們把墳起開來吧。
&rdquo當下與陳家洛、幾名回人、心硯、蔣四根等一齊動手。
少林僧中以方便鏟作兵器的甚多，各人鏟土，片刻之間已把墳刨開，撬起石塊，先聞到一陣幽香，衆人都吃了一驚，墳中竟然空無所有。
陳家洛接過火把，向圹中照去，隻見一灘碧血，血旁卻是自己送給她的那塊溫玉。
衆人驚詫不已。
衆回人道：&ldquo我們明明親送香香公主的遺體葬在這裡，整天沒離開過，怎麼她遺體忽然不見了？&rdquo駱冰道：&ldquo這位妹妹如此美麗神異，自是仙子下凡。
現今又回到了天上。
總舵主和霍青桐妹妹不必傷心。
&rdquo 陳家洛拾起溫玉，不由得一陣心酸，淚如雨下，心想喀絲麗美極清極，隻怕真是仙子。
突然一陣微風過去，香氣更濃。
衆人感歎了一會，又搬土把墳堆好，隻見一隻玉色大蝴蝶在墳上翩跹飛舞，久久不去。
陳家洛對那老回人道：&ldquo我寫幾個字，請你雇高手石匠刻一塊碑，立在這裡。
&rdquo那回人答應了。
心硯取出十兩銀子給他，作為立碑之資，從包袱中拿出文房四寶，把一張大紙鋪在墳頭。
陳家洛提筆蘸墨，先寫了&ldquo香冢&rdquo兩個大字，略一沉吟，又寫了一首銘文：&ldquo浩浩愁，茫茫劫，短歌終，明月缺。
郁郁佳城，中有碧血。
碧亦有時盡，血亦有時滅，一縷香魂無斷絕！是耶非耶？化為蝴蝶。
&rdquo 群雄伫立良久，直至東方大白，才連騎向西而去。
（全書完） 注：一、陳家洛之母姓徐名燦，字湘蘋，世家之女，能詩詞，才華敏瞻，并非如本書中所雲為貧家出身。
筆記中雲：&ldquo京城元夜，婦女連袿而出，踏月天街，必至正陽門下摸釘乃回。
舊俗傳為&lsquo走百病&rsquo。
海甯陳相國夫人有詞以紀其事，詞雲：&lsquo華燈看罷移香屟。
正禦陌，遊塵絕。
素裳粉袂玉為容，人月都無分别。
丹樓雲淡，金門霜冷，纖手摩拿怯。
三橋婉轉淩波蹑。
斂翠黛，低回說。
年年長向鳳城遊，曾望蕊珠宮阙。
星橋雲爛，火城日近，踏遍天街月。
&rdquo二、乾隆向陳家洛立誓，若生異心，死後陵墓給人發掘。
乾隆死後，所葬陵墓稱為&ldquo裕陵&rdquo。
民國十七年（一九二八）五月，孫殿英部以火藥爆開乾隆及慈禧太後陵墓，搜獲大批寶物而去，乾隆遺體全遭損毀。
後溥儀派&ldquo内務府總管大臣&rdquo寶熙、&ldquo侍郎&rdquo陳毅（非中共元帥）等去辦理善後。
寶熙有《於役東陵日記》，七月十六日記雲：&ldquo幸将高宗元首及後妃顱骨，全行覓得，其四體百骸，則十不存五。
&rdquo陳毅所作《東陵紀事詩》有句雲：&ldquo帝共後妃六，軀惟完其一，傷哉十全主，遺骸不免析&rdquo，其注雲：&ldquo&hellip&hellip确為男體，即高宗也&hellip&hellip下颔已碎為二，檢驗吏審而合之。
上下齒本共三十六，體幹高偉，骨皆紫黑色，股及脊猶粘有皮肉&hellip&hellip腰肋不甚全，又缺左胫，其餘手指足趾諸零骸，竟無以覓。
高宗&hellip&hellip自稱&lsquo十全老人&rsquo，乃賓天百三十年，竟嬰此奇慘&hellip&hellip&rdquo香港高伯雨先生輯有《乾隆慈禧墳墓被盜紀實》一書。
三、《清宮詞》中，有兩首與本書故事有關，摘錄于下：巨族鹽官高渤海，異聞百載每傳疑。
冕旒漢制終難複，曾向安瀾駐翠蕤。
（原注：海甯陳氏有安瀾園，高宗南巡時，駐跸園中，流連最久。
乾隆中嘗議複古衣冠制，不果行。
）家人燕見重椒房，龍種無端降下方。
丹闡幾曾封貝子，千秋疑案福文襄。
（原注：福康安，孝賢皇後之胞侄，傅恒之子也，以功封忠銳嘉勇貝子，贈郡王銜，二百餘年所僅見。
滿洲語謂後族為&ldquo丹闡&rdquo。
）四、趙翼記乾隆喜作詩及用僻典雲：&ldquo&hellip&hellip詩尤為常課，日必數首，皆用朱筆作草，令内監持出，付軍機大臣之有文學者，用折紙楷書之，謂之&lsquo詩片&rsquo。
遇有引用故事，而禦筆令注之者，則諸大臣歸，遍翻書籍，或數日始得，有終不得者，上亦弗怪也。
餘扈從木蘭時，讀禦制&lsquo雨獵&rsquo詩，有&lsquo着制&rsquo二字，不知所出，後始悟《左傳·齊陳成子帥師救鄭》篇：&lsquo衣制杖戈&rsquo，注雲：制，雨衣也。
又用兵時谕旨，有朱筆增出&lsquo埋根首進&rsquo四字，亦不解所謂，後偶閱《後漢書·馬融傳》中始得之，謂&lsquo決計進兵&rsquo也。
聖學淵博如此，豈文學諸臣所能仰副萬一哉&hellip&hellip禦制詩每歲成一本，高寸許。
&rsquo&rdquo乾隆從古書中随手翻到一個生僻典故，用在詩中，文學侍從之臣自然難解所謂；而縱明出處，也必佯作不知，或假裝回家查書數日，斯知聖學淵博如此。
大概乾隆一意要得香香公主，因此下旨：&ldquo埋棍首進&rdquo。
五、關于陳家洛、無塵道人、趙半山、福康安等人事迹，《飛狐外傳》中續有叙述。
群雄望着陳家洛，等他示下。
陳家洛望着霍青桐，想起香香公主為乾隆逼死，霍青桐全家的血海深仇，豈可不報？再見到天山雙鷹與章進的屍身，不覺悲憤沖心。
但一轉眼見徐天宏滿臉又是驚惶又是擔心的神色，不禁又望了一眼抱在方有德手裡的那個孩子。
這嬰兒還隻有兩個月大，憨憨的笑着，伸出小手，去摸按在他頸裡方有德那隻幹枯凸筋的大手。
陳家洛心中一凜，回過頭來，隻見天鏡眼中閃爍着慈和的光芒，陸菲青輕輕歎息，周仲英白須飄動，身子微顫。
周绮張大了口，一副神不守舍的樣子。
陳家洛心想：&ldquo周老爺子為了紅花會，斬了周家血脈，這孩子是他傳種接代的命根&hellip&hellip但今日不殺皇帝，以後他加意防備，隻怕再無機緣報此大仇，那便如何是好？&rdquo正自沉吟，忽聽周绮一聲呼叫，又要撲上前去，卻被駱冰和李沅芷拉住，隻是拚命掙紮，連無塵、文泰來、常氏雙俠等素來殺人不眨眼的豪傑，臉上也均有不忍之色。
趙半山手扣暗器，随便一枚發出，必制方有德的死命，隻是這孩子實在太過脆弱，萬一方有德臨死之時手指使勁捏死了他，那使如何是好？他扣着暗器的手微微發顫，饒是周身數十種暗器，竟是一枚不敢妄發。
霍青桐回過身來，将短劍還給陳家洛，低聲道：&ldquo死了的人已歸天國！要教這孩子長大之後，記得咱們的大仇！&rdquo陳家洛點點頭，朗聲對方有德道：&ldquo好吧，我們不傷皇帝性命，把這孩子給我。
&rdquo說着還劍入鞘，仲出雙手去接孩子。
方有德陰森森道：&ldquo哼，誰相信你？你們出宮之後，才能把孩子還你。
&rdquo陳家洛大怒，喝道：&ldquo我們紅花會言出必踐，難道會騙你這老畜生？&rdquo方有德道：&ldquo我就是信不過。
&rdquo陳家洛道：&ldquo好，那麼你跟我們出宮。
&rdquo方有德遲疑不答。
乾隆聽陳家洛饒他性命，心中大喜，哪裡還顧方有德的死活，說道：&ldquo你跟他們出宮好了。
你今日立此大功，我自然知道。
&rdquo方有德心頭一寒，聽皇帝口氣，是要在他死後給他來個追贈封蔭之類，隻得說道：&ldquo謝皇上恩典。
&rdquo 方有德轉頭向陳家洛道：&ldquo我跟你們出去，這條老命還想要麼？&rdquo他是想陳家洛再答應饒他不死。
陳家洛知他心意，怒道：&ldquo你作惡多端，早就該進地獄啦。
&rdquo乾隆怕夜長夢多，對方心意又變，催道：&ldquo快跟他們出去。
&rdquo方有德道：&ldquo我一出去，隻怕你們留下幾人又害皇上。
&rdquo陳家洛怒道：&ldquo依你說怎樣？&rdquo 方有德道：&ldquo請皇上聖駕先下樓去，我再随你們出宮。
&rdquo陳家洛心想到此地步，隻得放人，向乾隆道：&ldquo好，去吧！&rdquo 乾隆再也顧不得皇帝尊嚴，拔刀向樓門飛奔。
陳家洛突然伸右手一把拉住，左手拍拍拍拍，連打他四記耳光，甚是清脆響亮。
乾隆兩邊面頰登時腫了起來。
衆人出其不意，隔了一陣才轟然喝彩。
陳家洛罵道：&ldquo你記不記得自己發過的毒誓？&rdquo乾隆哪裡還敢答話？陳家洛手一揮，乾隆打個踉跄，急奔下樓去了。
陳家洛喝道：&ldquo拿孩子來！&rdquo 趙半山扣住毒蒺藜，望着窗外，隻等陳家洛接到孩子，乾隆在樓下出現，就要大顯身手，數十枚喂毒暗器齊往皇帝身上射去。
方有德環顧周遭，籌思脫身之計，說道：&ldquo我要親眼見到皇上太平無事，才能交出孩子。
&rdquo說着慢慢走向窗口。
常伯志罵道：&ldquo你這龜兒是死定了的。
&rdquo緊跟在他身後，隻待他一交出孩子，要搶先一掌将他打死。
隻見乾隆走出樓門，侍衛一擁而上。
趙半山喃喃罵道：&ldquo奸賊，奸賊！&rdquo 方有德見數十名侍衛集在樓下，心想與其在樓上等死，不如冒險跳下，必有侍衛接住，突然抱着孩子，湧身跳出。
群雄出其不意，驚叫起來。
常伯志飛抓抖出，已繞住方有德左腿，用力上甩。
方有德身子飛起，孩子脫手，兩人一齊落下。
趙半山雙足力蹬，如箭離弦，躍在半空，頭朝下，腳向上，左手前伸，已抓住孩子的一隻小腿，同時右手三枚毒蒺藜飛出，打在方有德頭頂胸前。
這時樓上群雄、樓下侍衛，無不大叫。
趙半山凝神提氣，左手裡彎，已把孩子抱在懷裡，雙足穩穩落地，一招太極拳&ldquo雲手&rdquo，把撲上來的兩名侍衛推了出去，餘人紛紛攻來。
常氏雙俠、徐天宏、周仲英、文泰來齊從樓上躍下，團團護住。
趙半山俯首瞧那孩子，隻見他手舞足蹈，咯咯大笑，顯然對剛才死裡逃生那一躍大感有趣，還想再來一下。
陳家洛把福康安推到窗口，高聲叫道：&ldquo你們要不要他的性命？&rdquo乾隆在衆侍衛重重擁衛之下，再無懼怕，火光中突見到福康安被擒，大驚失色，連叫：&ldquo住手，住手！&rdquo衆侍衛退了下來。
周仲英等也不追擊。
原來乾隆的皇後是大臣傅恒的姊姊。
傅恒之妻十分美貌，進宮來向皇後請安之時，給乾隆見到了，就和她私通而生了福康安。
傅恒共有四子，三個兒子都娶公主為妻。
傅恒懵懵懂懂，數次請求讓福康安也尚主而為額驸，乾隆隻是微笑不許。
他兒子很多，對這私生子偏生特别鐘愛。
福康安與陳家洛面貌相似，隻因兩人原是親叔侄，血緣甚近。
陳家洛不知内中尚有這段怪事，但見皇帝着急，胸中已想好了計謀，當下押着福康安，與衆人一齊下樓。
周绮搶到趙半山身邊把孩子抱在手裡，喜得如癡如狂。
一邊是紅花會群雄與少林寺衆僧，另一邊是清宮侍衛與禦林軍。
寶月樓前本已拆成一片白地，這時猶如兩軍在戰場上列陣對圓一般，隻是衆寡懸殊。
李可秀明白皇帝心思，叫道：&ldquo陳總舵主，你放下福統領，就讓你們平安出城。
&rdquo陳家洛道：&ldquo皇帝怎麼說？&rdquo 乾隆剛才吃了四記耳光，面頰腫得猶如熟爛了的桃子，疼痛難當，但見愛子落在對方手裡，隻得擺手道：&ldquo放你們走，放你們走！&rdquo陳家洛道：&ldquo福統領送我們出城。
&rdquo高聲對乾隆道：&ldquo天下百姓恨不得食你之肉，寝你之皮，你就是再活一百年，也叫你一百年中日日提心吊膽，夜夜魂夢難安！&rdquo轉過身來，說道：&ldquo走吧！&rdquo 衆人擁着福康安，抱了天山雙鷹和章進的屍身，徑向宮外而去。
衆侍衛與禦林軍眼睜睜的不敢追趕。
出宮不遠，兩騎馬飛馳追來，李可秀在馬上高聲叫道：&ldquo陳總駝主，李可秀有話相商。
&rdquo群雄勒馬等候，李可秀和曾圖南縱馬走近。
李可秀道：&ldquo皇上說道，如放福統領平安歸去，你有甚麼意思，都可答應。
&rdquo陳家洛雙眉一揚，道：&ldquo哼，還有誰會相信皇帝的鬼話？&rdquo李可秀道：&ldquo務求陳總舵示下，小将好去回禀。
&rdquo 陳家洛道：&ldquo好！第一，要皇帝撥庫銀重建福建少林寺，佛像金身，比前更加宏大。
朝遷官府，永遠不得向少林寺滋擾。
&rdquo李可秀道：&ldquo這事易辦。
&rdquo陳家洛道：&ldquo第二，皇帝不可再加重回部各族百姓征賦，俘虜的回部男女，一概放歸。
&rdquo李可秀道：&ldquo這也不難。
&rdquo陳家洛道：&ldquo第三，紅花會人衆散處天下，皇帝不得懷恨捕拿。
&rdquo李可秀沉吟不語，陳家洛道：&ldquo哼，真要捕拿，難道我們就怕了？這位奔雷手文四爺，不在李軍門衙門裡住過一時麼？&rdquo李可秀道：&ldquo好，我也鬥膽答應了。
&rdquo 陳家洛道：&ldquo明年此日，我們見這三件事照辦無誤，就放福統領回來。
&rdquo李可秀道：&ldquo好，就是這樣。
&rdquo向福康安道：&ldquo福統領，陳總舵主千金一諾，請你寬心。
皇上一定下旨辦理這三件事。
小将盡心竭力，刻刻以福統領平安為念，自當監督盡快辦成。
陳總舵主或能提前讓福統領回來。
&rdquo福康安默然不語。
陳家洛想起白振與李可秀攻打綏成殿旗兵之事，雖然不明原因，但想内中必有重大隐情，大可吓他一跳，說道：&ldquo你對皇帝說，綏成殿中之事，我們都知道了。
要是他再使奸，可沒好處。
&rdquo李可秀一驚，隻得答應。
陳家洛一拱手道：&ldquo李軍門，咱們别過了。
你升官發财，可别多害百姓呀。
&rdquo李可秀拱手道：&ldquo不敢！&rdquo 李沅芷和餘魚同雙雙下馬，走到李可秀跟前，跪了下去。
李可秀一陣心酸，知道此後永無再見之日，低聲道：&ldquo孩子，自己保重！&rdquo伸手撫摸她頭發，兜轉馬頭，回宮去了。
李沅芷伏地哭泣，餘魚同扶她上馬。
群雄馳到城門，與楊成協、衛春華等會合。
福康安叫開城門。
鐘樓上巨鐘镗镗，響徹全城，正交四更。
衆人出得城來、隻見水邊一片蘆葦，殘月下飛絮亂舞，再走一程，眼前盡是亂墳。
忽聽一群人在邊唱邊哭，唱的卻是回人悼歌。
陳家洛和霍青桐都是一驚，縱馬上前，問道：&ldquo你們悲悼誰啊？&rdquo一個老年回人擡起頭來，臉上淚水縱橫，道：&ldquo香香公主！&rdquo 陳家洛驚問：&ldquo香香公主葬在這裡麼？&rdquo那回人指着一座黃土未幹的新墳，道：&ldquo就在這裡。
&rdquo霍青桐流下淚來，道：&ldquo咱們不能讓妹子葬在這裡。
&rdquo陳家洛道：&ldquo不錯，她最愛那神峰裡面的翡翠池，常說：&lsquo我能永遠住在那裡就高興了！&rsquo咱們把她遺體運去葬在池邊。
&rdquo霍青桐含淚道：&ldquo正是。
&rdquo 那老年回人問道：&ldquo兩位是誰？&rdquo霍青桐道：&ldquo我是香香公主的姊姊！&rdquo另一個回人叫了起來：&ldquo啊，你是翠羽黃衫。
&rdquo 霍青桐道：&ldquo咱們把墳起開來吧。
&rdquo當下與陳家洛、幾名回人、心硯、蔣四根等一齊動手。
少林僧中以方便鏟作兵器的甚多，各人鏟土，片刻之間已把墳刨開，撬起石塊，先聞到一陣幽香，衆人都吃了一驚，墳中竟然空無所有。
陳家洛接過火把，向圹中照去，隻見一灘碧血，血旁卻是自己送給她的那塊溫玉。
衆人驚詫不已。
衆回人道：&ldquo我們明明親送香香公主的遺體葬在這裡，整天沒離開過，怎麼她遺體忽然不見了？&rdquo駱冰道：&ldquo這位妹妹如此美麗神異，自是仙子下凡。
現今又回到了天上。
總舵主和霍青桐妹妹不必傷心。
&rdquo 陳家洛拾起溫玉，不由得一陣心酸，淚如雨下，心想喀絲麗美極清極，隻怕真是仙子。
突然一陣微風過去，香氣更濃。
衆人感歎了一會，又搬土把墳堆好，隻見一隻玉色大蝴蝶在墳上翩跹飛舞，久久不去。
陳家洛對那老回人道：&ldquo我寫幾個字，請你雇高手石匠刻一塊碑，立在這裡。
&rdquo那回人答應了。
心硯取出十兩銀子給他，作為立碑之資，從包袱中拿出文房四寶，把一張大紙鋪在墳頭。
陳家洛提筆蘸墨，先寫了&ldquo香冢&rdquo兩個大字，略一沉吟，又寫了一首銘文：&ldquo浩浩愁，茫茫劫，短歌終，明月缺。
郁郁佳城，中有碧血。
碧亦有時盡，血亦有時滅，一縷香魂無斷絕！是耶非耶？化為蝴蝶。
&rdquo 群雄伫立良久，直至東方大白，才連騎向西而去。
（全書完） 注：一、陳家洛之母姓徐名燦，字湘蘋，世家之女，能詩詞，才華敏瞻，并非如本書中所雲為貧家出身。
筆記中雲：&ldquo京城元夜，婦女連袿而出，踏月天街，必至正陽門下摸釘乃回。
舊俗傳為&lsquo走百病&rsquo。
海甯陳相國夫人有詞以紀其事，詞雲：&lsquo華燈看罷移香屟。
正禦陌，遊塵絕。
素裳粉袂玉為容，人月都無分别。
丹樓雲淡，金門霜冷，纖手摩拿怯。
三橋婉轉淩波蹑。
斂翠黛，低回說。
年年長向鳳城遊，曾望蕊珠宮阙。
星橋雲爛，火城日近，踏遍天街月。
&rdquo二、乾隆向陳家洛立誓，若生異心，死後陵墓給人發掘。
乾隆死後，所葬陵墓稱為&ldquo裕陵&rdquo。
民國十七年（一九二八）五月，孫殿英部以火藥爆開乾隆及慈禧太後陵墓，搜獲大批寶物而去，乾隆遺體全遭損毀。
後溥儀派&ldquo内務府總管大臣&rdquo寶熙、&ldquo侍郎&rdquo陳毅（非中共元帥）等去辦理善後。
寶熙有《於役東陵日記》，七月十六日記雲：&ldquo幸将高宗元首及後妃顱骨，全行覓得，其四體百骸，則十不存五。
&rdquo陳毅所作《東陵紀事詩》有句雲：&ldquo帝共後妃六，軀惟完其一，傷哉十全主，遺骸不免析&rdquo，其注雲：&ldquo&hellip&hellip确為男體，即高宗也&hellip&hellip下颔已碎為二，檢驗吏審而合之。
上下齒本共三十六，體幹高偉，骨皆紫黑色，股及脊猶粘有皮肉&hellip&hellip腰肋不甚全，又缺左胫，其餘手指足趾諸零骸，竟無以覓。
高宗&hellip&hellip自稱&lsquo十全老人&rsquo，乃賓天百三十年，竟嬰此奇慘&hellip&hellip&rdquo香港高伯雨先生輯有《乾隆慈禧墳墓被盜紀實》一書。
三、《清宮詞》中，有兩首與本書故事有關，摘錄于下：巨族鹽官高渤海，異聞百載每傳疑。
冕旒漢制終難複，曾向安瀾駐翠蕤。
（原注：海甯陳氏有安瀾園，高宗南巡時，駐跸園中，流連最久。
乾隆中嘗議複古衣冠制，不果行。
）家人燕見重椒房，龍種無端降下方。
丹闡幾曾封貝子，千秋疑案福文襄。
（原注：福康安，孝賢皇後之胞侄，傅恒之子也，以功封忠銳嘉勇貝子，贈郡王銜，二百餘年所僅見。
滿洲語謂後族為&ldquo丹闡&rdquo。
）四、趙翼記乾隆喜作詩及用僻典雲：&ldquo&hellip&hellip詩尤為常課，日必數首，皆用朱筆作草，令内監持出，付軍機大臣之有文學者，用折紙楷書之，謂之&lsquo詩片&rsquo。
遇有引用故事，而禦筆令注之者，則諸大臣歸，遍翻書籍，或數日始得，有終不得者，上亦弗怪也。
餘扈從木蘭時，讀禦制&lsquo雨獵&rsquo詩，有&lsquo着制&rsquo二字，不知所出，後始悟《
又用兵時谕旨，有朱筆增出&lsquo埋根首進&rsquo四字，亦不解所謂，後偶閱《後
聖學淵博如此，豈文學諸臣所能仰副萬一哉&hellip&hellip禦制詩每歲成一本，高寸許。
&rsquo&rdquo乾隆從古書中随手翻到一個生僻典故，用在詩中，文學侍從之臣自然難解所謂；而縱明出處，也必佯作不知，或假裝回家查書數日，斯知聖學淵博如此。
大概乾隆一意要得香香公主，因此下旨：&ldquo埋棍首進&rdquo。
五、關于陳家洛、無塵道人、趙半山、福康安等人事迹，《飛狐外傳》中續有叙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