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章 鐵廳烈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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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三爺,商老太的對頭隻有這孩子一人。

    冤有頭,債有主!大夥兒犯不着一齊陪一個孩子做鬼。

    ”他向衆人逐一望去,說道:“各位說冤是不冤?”殷仲翔立即接口:“除了這孩子,大夥兒跟這件事全沒牽連。

    ”王劍英道:“馬老镖頭,你怎麼說?”馬行空自忖商老太與己有仇,未必能放過自己師徒,但眼前情勢危急異常,隻有設法脫身先說,胡斐是死是活,原也不放在心上,于是說道:“王大爺說得是,此事原與旁人無涉。

    ”王劍英道:“孫大哥,你來趕這?渾水,那更是犯不着。

    姓陳的已經燒死,你與呂家小妹妹的仇已經報了。

    ”孫剛峰覺得他的話很有理,隻是心中極感趙半山之情,實不便公然與他作對,于是勸道:“趙三爺,不是兄弟不顧義氣,倘是你趙三爺……”趙半山厲聲喝道:“你們有六個,我們隻有兩人。

    咱們倒先瞧瞧,是姓趙姓胡的先死呢,還是你們姓王姓殷的先死。

    ”說着擋在胡斐身前,神威凜凜。

    他平時面目慈祥,說話溫和,心腸又是極軟,可是面臨生死關頭,“仁俠”二字卻是顧得極緊,這幾句話說得斬釘截鐵,竟不留半分餘地。

    王氏兄弟等一來忌他武功了得,二來又覺自己貪生怕死,迹近無義小人,倒也不敢一擁而上動手。

    但一個人到了生死之際,面目全露,實是半點假借不得。

    各人隻覺腳底越來越是熾熱,再也站立不住,都拖了一張長凳或是椅子,踏在上面。

    王劍傑八卦刀一揚,叫道:“趙三爺,兄弟今日要得罪了。

    ”左手向殷仲翔、馬行空、徐铮一招手,喝道:“并肩子上啊!”他知孫剛峰決不能相助自己與趙半山為敵,但己方五人敵他一老一小,也大有可勝之機。

    各人兵刃紛紛出手,隻待趙半山身子一動,五人的刀劍要同時砍刺出去。

     這一番隻要動上了手,那是人人拚命,眼見廳中越來越熱,多挨一刻,便是多一分危險。

     胡斐心中卻想:“隻是為我一人,卻陪上這幾個人。

    王氏兄弟等死不足惜,趙三爺是大大的英雄好漢,如何能讓他為我而死?這幾人擁将過來,縱然趙三爺和我将他們殺了,我們仍是難逃性命。

    瞧來隻有我自己死在商老太手裡,才能救得趙三爺的性命。

    ”眼見王氏兄弟躍躍欲動,隻是無一人敢先發難,當下心念已決,朗聲道:“大家且莫動手。

    ”一俯身,将頭鑽出狗洞,叫道:“商老太,我在這裡不動,你一镖打死我吧!快開門放趙三爺出來。

    ” 商老太仰天大笑,從懷中掏出金镖,叫道:“劍鳴,劍鳴,今日我給你親手報仇!”右手一揚,一枚喂有劇毒的金镖對準胡斐的面門急射過去。

    胡斐眼見金光閃動,金镖向着自己眉心急射過來,雙目一閉,心想:“商老太将我打死,遂了心願。

    她與趙伯伯無仇,自會放他出來。

    ”就在此時,突覺右足被人一扯,身子向後激射。

    他睜開眼來,身子已在半空,當即左臂長出,在柱上一抹,輕輕落下地來,隻見趙半山手中接了一枝金镖,原來又是他救了自己性命。

     王劍英眼見胡斐舍身救人,趙半山竟從中阻撓,不禁大怒,叫道:“姓趙的,大丈夫恩怨分明,此事原本與你我無幹。

    他既自願就死,又要你橫加插手幹麼?” 趙半山微笑不答,轉頭向胡斐道:“小兄弟,适才你腦袋鑽出了狗洞之外,是麼?”胡斐道:“是啊。

    ”見他神情鎮定,笑容可掬,似乎已有了脫身之計,說道:“趙伯伯,請你吩咐。

    ”趙半山道:“腦袋是硬的,無法縮小,肩膀與身子卻是軟的。

    ”胡斐立時領悟,叫道:“是了,腦袋既鑽得出,身子便也鑽得出。

    ”當即脫下棉襖,裹成一團,頂在頭上,一來是易于鑽出,二來是抵擋商老太的喂毒金镖。

     趙半山道:“你且退後,我給你開路。

    ”徐铮叫道:“不行,你這麼肥胖,怎鑽得出去?”趙半山哈哈一笑,不去理他,俯下身子,右手一揚,一枚袖箭從狗洞中激射而出,隻聽外面一名莊丁大聲呼痛,叫道:“腳,腳,我的腳!”顯是他的腳給袖箭打中了。

    趙半山左手微動,又将商老太的金镖發了出去。

    這一次外面卻無動靜,想是各人均已避開。

    有人叫道:“快,快把狗洞堵死。

    ”商老太喝道:“不許動,我要聽他們燙死時的呼叫。

    大家避在一旁便是,暗器能拐彎麼?”趙半山雙手連揚,十餘枚暗器接連射出,去勢勁急異常,都射出十丈以外。

    發到将近二十枚,他左手在胡斐背後輕輕一推。

    胡斐向前一撲,先将棉襖送了出去。

    商老太早已防到這着,火光下見黑黝黝的一團從狗洞中鑽出,紫金八卦刀呼的一刀砍将下來,正中棉襖,但覺着刀之處軟綿綿地,心知不對,急忙提刀。

    胡斐右手先出,手掌一翻,已抓住她手腕,跟着腦袋從狗洞中鑽了出去。

    商老太大叫一聲。

    商寶震縱了過來,一刀向着胡斐頭頂砍落。

    此時胡斐的肩頭也已脫出狗洞,隻是那狗洞極為狹小,挾住他胸口與左手,一時竄不出來,隻得借勁将商老太的手腕揮去,當的一響,母子倆雙刀相交。

    這一下手法,正是趙半山适才所授的借力打力功夫,也是他聰明過人,一學即能使用,否則非喪命于商寶震刀下不可。

     趙半山聽到雙刀相交之聲,卻見胡斐身子尚未鑽出,運起太極柔勁,在他大腿上一推。

    胡斐身不由主,騰空而起。

    正好商寶震第二刀複又砍下,這一刀勁力好大,正砍在牆基的花崗石上,火星四濺,刃口也卷了起來。

    胡斐在空中打了個旋子,火光中見商老太橫刀向自己足上削來,急使個“千斤墜”,身子驟落,隻聽得呼的一聲,八卦刀從頭頂掠過。

    他足未落地,左掌翻起,以空手入白刃功夫去奪商老太手中金刀。

    商老太見仇人居然死裡逃生,眼都紅了,八卦刀直上直下,狂斫猛劈。

    胡斐空手搶攻數招,竟是絲毫占不到便宜,但聽得衆莊丁大聲呐喊,煙火裡商寶震提刀又上。

    胡斐心想此時廳上已燒得熾熱異常,時候稍長,趙半山等性命難保,廳上八條人命,全憑自己能否于極短時刻之内擊敗商氏母子、殺散莊丁而打開廳門。

    他心中焦急,一雙肉掌在兩柄大刀之間穿來插去,狠命相撲。

    商氏母子也知這一戰乃是生死存亡之所系,雙刀呼呼,就如兩頭大蟲般繞着胡斐圍攻。

    大廳中趙半山、王氏兄弟等八人一齊俯耳狗洞之旁,傾聽胡斐與商氏母子相鬥的勝敗。

    王氏兄弟雖對胡斐頗為憎恨,但此時卻與趙半山的心思并無二緻,隻盼胡斐快些殺敗商氏母子。

    廳上熱氣越來越是難熬,桌椅必剝作響,蠟燭遇熱熔盡,登時黑漆一團。

    突然火光一旺,卻是牆壁上挂着的屏條字畫遇熱燃燒,但片刻燒盡,又是伸手不見五指,再過不久,隻怕桌椅也要燒着了。

    衆人心中急得也如烈火焚燒,卻是誰也不出聲,凝神傾聽外面三人相鬥的聲音。

    王劍英突然在洞口叫道:“胡家小兄弟,快攻商老太下盤。

    她這路刀法下三路不穩。

    ”他在八卦刀上浸淫數十年,聽着刀風的聲音,便知她如何使刀。

     胡斐正苦于一時不能取勝,聽得王劍英的叫聲,心中大喜,身子一弓,伸拳往商老太腿上擊去。

    商老太竟然不避,舉刀往他背心直劈,她隻求傷敵,已然不顧自身。

    胡斐扭腰側身,讓開了這一刀,商老太第二刀連綿而上。

    她明聽得王劍英叫敵人攻擊自己下盤,卻偏偏不去守禦。

    王劍英大叫:“她是在情急拚命,你奪不下她金刀的。

    快想别法吧。

    ”胡斐心想:“這個我早知道,何必你來提醒?遇到這樣一個瘋婆子,有什麼法子?”狗洞之外戰鬥激烈,胡斐以一敵二,漸漸占到上風,但要取勝,隻怕還在百餘回合之後。

    商老太瞧出情勢不利,又聽得王劍英不住叫嚷指點敵人,将破解八卦刀的訣竅,一點一點地說了出來,心中惱怒異常,暗道:“你不給同門師弟報仇,已是大大不該,卻反而來相助敵人,當真是狼心狗肺的奸賊。

    ”她卻不想王劍英身處絕境,若不反助胡斐,性命已活不過一時三刻。

    她狂怒之下,心想:“這小雜種武藝高強,既然逃了出來,隻怕難以殺他。

    那麼燒死了廳中這批奸人,也稍出我心中惡氣。

    ”于是大聲呼喝莊丁,急速多加柴炭焚燒。

    殷仲翔不住跌腳,埋怨胡斐無用。

    王劍傑道:“趙三爺,快發暗器相助。

    ”趙半山手中早扣了十餘枚暗器,但商老太等三人在狗洞之旁惡鬥,暗器無法拐彎。

    他的飛燕銀梭等幾種獨門暗器雖能繞成弧形傷人,但胡斐與商氏母子短兵相接,貼身而戰,瞧不見準頭而憑虛發射出去,怎能保得定不會打中胡斐?小胡斐心思機敏,早已想到這節,數次要引商老太到狗洞之外。

    可是商老太忌憚趙半山暗器了得,始終不上這當。

    這時廳上焦臭漸濃,先是各人的頭發胡子鬈曲燒焦,接着衣服邊緣都卷了起來。

    各人呼吸也漸感艱難。

    呂小妹抵受不住炙熱,人已半暈。

    徐铮情急之下,伸頭拚命向狗洞硬擠,但洞小頭大,如何鑽得出去?那狗洞四角均是極厚極重的花崗石,他雙手扳住用力搖撼,竟是動不了半分。

    王劍傑猛地想起:“小胡斐若有兵刃,商老太豈是他的敵手?我如何不早想到?”當即伸手去拾自己抛在地下的八卦刀。

    哪知這柄刀的刀頭與地下鐵闆碰到,早已烤得炙熱無比,他一抓之下,登時疼得大叫一聲。

    這時在鐵廳上片刻也延挨不得,他忍着手上燙傷,撕下一塊衣襟,裹在刀柄之上,左手将徐铮拉開,叫道:“小胡斐,兵刃來了,快接着。

    ”手一揮,将鋼刀從狗洞中抛了出去。

     胡斐回身來接,商寶震也聽到了叫聲,同時過來搶奪。

    隻聽得兩人同時驚呼一聲,嗆啷一響,兩柄刀都跌在地下。

    原來胡斐搶先抓到王劍傑的單刀,但刀柄奇熱,一抓立即撒手。

    商寶震躍到狗洞之前,卻給趙半山一枝金錢镖打中手腕,手中鋼刀也抛了下來。

    胡斐一抓不中,商老太的八卦刀已襲到後心,他身子一側,搶到商寶震身旁,猛地使一招“掀牛喝水”,舉掌掀住他後頸,一運勁,商寶震給他直掀下去,面頰俯地,正好碰到王劍傑那柄燒得半紅的單刀,嗤的一聲,跟着一聲慘呼,半邊俊俏的臉龐上已燙出一條長長的焦痕。

    這一聲慘叫,廳上各人都是一喜,隻道商寶震已被胡斐打傷。

    商老太複仇之心與母子之情在胸中略一交戰,竟爾不顧兒子,舉刀急往胡斐肩頭劈下。

    當的一聲,胡斐卻不閃避,翻腕橫刀架開,原來他已乘隙将商寶震的八卦刀搶在手中。

    廳上衆人身處黑暗與奇熱之中,但聽得雙刀相交,叮叮當當亂響,知道胡斐已搶得兵刃,正在猛力急攻,心中各自多了一絲指望。

    王劍英大叫:“砍她右肩,砍她右肩。

    ”馬行空叫道:“先殺散加添柴火的莊丁。

    ”孫剛峰叫道:“别跟老太婆糾纏,設法打開廳門要緊。

    ”徐铮放聲大嗥:“熱死啦,熱死啦!”衆人亂成一片。

    胡斐何嘗不知設法打開廳門乃是第一要務,但商老太拚死糾纏,始終緩不出手腳。

    他刀法高出商老太甚多,隻是此時局勢特異,他年紀幼小,難以鎮定應付,數次得到可乘之機,卻都給商老太用拚命的狠招解救開去。

     二人狠鬥七八回合,商老太不住後退。

    商寶震從家丁手中接過一柄單刀,再行上前夾攻。

    衆莊丁初見主母與小主人手有兵刃,對付一個空手的孩子,隻道穩可得勝,此刻見主母頭發散亂,不住後退,顯是不敵,各人持刀挺槍,紛紛加入戰團。

    衆莊丁武藝低微,給胡斐刀砍足踢,霎時間傷了數人,但商家堡的莊丁個個勇悍,負傷之下,仍是拒戰不退。

    但聽得呐喊聲、兵刃撞擊聲、呼喝斥罵聲、柴火爆裂聲,響成一片。

    大廳上各人聽得外面愈打愈亂,心想胡斐一人雖勇,以一個小孩子對敵商家堡全堡上下,如何能勝?于是有的咒罵,有的長歎,有的悲号,嘈雜之中又加上嘈雜。

    忽聽得一個聲音叫道:“小胡斐聽着,以陰陽訣先取主腦,以亂環訣散其附從。

    ”這聲音中氣充沛,蓋過了一切雜聲,一個字一個字說得清清楚楚,正是趙半山的話聲。

    胡斐見敵人越戰越多,本已心神煩躁,不知如何是好,忽聽得趙半山這幾句話,心想趙伯伯英雄蓋世,所說必定不錯,不由得精神為之一振,鋼刀呼呼呼三刀,往商老太中盤砍斫。

    他這刀取自商寶震,刃口雖已卷邊,但隻要砍中了,仍能緻命。

    商老太見他來勢猛惡,橫刀急架,雙刀碰撞時當當響了兩下,第三下胡斐從剛勁突轉柔勁,自陽變陰,一收一揮,手腕忽地轉了三個圈子。

    他是順勢而轉,商老太的手臂卻是逆轉圈子,到第二個圈子時她手臂已轉不過來,但覺肘骨劇痛,隻得撒手放刀。

    那八卦紫金刀激飛而起,射入天空。

    胡斐“陰陽訣”建功,跟着一刀往她肩頭直劈下去。

    刀鋒距她肩頭約有半尺,隻見她白發披肩,半邊臉上滿染血污,一個念頭在心中一閃:“這老婆子委實可憐,怎能一刀将她砍死?”疾忙刀身翻轉,想用刀背撞她肩膀,使她無力再鬥,便即趕去開門救人。

    不料商老太金刀脫手,心中立時便存了與仇人同歸于盡的念頭,明見胡斐舉刀砍下,毫不閃避,反而搶上一步滾入他的懷裡,右手扣住他前胸“神封穴”,左手扣住他小腹“中注穴”牢牢抓定。

    胡斐大驚,刀背用力擊下。

    商老太“嘿”的一聲,肩骨碎裂,但她不顧一切,抓住了胡斐穴道死也不放,同時右足力勾,二人一齊倒地。

     胡斐直至此日方有臨敵對戰的經驗,絕不知敵人拚命之時竟有如此的狠法,被她抓住之後隻得出力掙紮。

    商老太一張口,又咬住了他前胸衣服,幾個打滾,二人竟齊往大火堆中滾去。

    胡斐大叫:“快放開,你不怕燒死麼?”他心神一亂,竟忘了該使“小擒拿手”卸脫這樣貼身的糾纏,隻是猛力回奪。

    二人又滾兩下,終于滾進了火堆。

     商寶震大叫:“媽!”飛身來救,提起單刀的刀柄,對準胡斐天靈蓋鑿了下去。

    胡斐偏頭一避,這一刀柄還是打中了額角,疼得險些兒暈去。

    商寶震生怕母親受傷,急忙伸手将二人從火堆中提了出來,看準胡斐背心,一刀疾砍而下。

    就在這千鈞一發的當口,胡斐神智倏地清明,反踢一腳,正中商寶震手腕,第二腿跟着踢出,這一腿出盡全力,竟踢得他跌出五六丈外,一時爬不起來。

     胡斐衣服着火,額角又是疼痛欲裂,大喝一聲,雙臂疾振,格格兩響,已擺脫了商老太的糾纏,在地上一個打滾,滾熄衣上火焰。

    商老太年老,給煙火一薰,已暈了過去。

    幾名莊丁忙給她打撲身上火頭。

     胡斐空手奔入莊丁叢中,心中對自己極是惱怒:“在這舍生忘死、狠命撲鬥的當兒,我還要去可憐敵人,适才沒送了小命,當真是無天理。

    ”此時再不容情,夾手奪過一柄單刀,拳打足踢,刀劈肘撞,猶如虎入羊群,片刻間将衆莊丁打得東逃西竄。

    他奔到廳門之前,從莊丁手中奪過一柄火叉,将堆在門前的柴炭一陣亂挑亂撥,隻見鐵門已燒得通紅,不禁大驚:“若是門鈕與鐵門燒得焊成一片,這門就打不開了。

    ”危急中不及多想,提起單刀,将全身功勁運于右臂,奮力直砍下去,嗒的一聲,門鈕應手而落,這一砍用力過巨,單刀竟向上翹起,彎成了一把曲尺。

    他抛下單刀,用火叉鈎住門環向外拉扯,竟然不動。

    胡斐急得心中怦怦亂跳:“莫要功虧一篑,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