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章 玉壁月華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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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六塊大水晶,水晶外綠水隐隐,映得石室中比第一間石室明亮了數倍。

     他又向玉像呆望良久,這才轉頭,見東壁上刮磨平整,刻着數十行字,都是“莊子”中的句子,大都出自“逍遙遊”、“養生主”、“秋水”、“至樂”幾篇,筆法飄逸,似以極強腕力用利器刻成,每一筆都深入石壁幾近半寸。

    文末題着一行字雲:“逍遙子為秋水妹書。

    洞中無日月,人間至樂也。

    ” 段譽瞧着這行字出神半晌,尋思:“這‘逍遙子’和‘秋水妹’,想來便是數十年前在谷底舞劍的那兩位男女高人了。

    這座玉像多半便是那位‘秋水妹’,逍遙子得能伴着她長居幽谷密洞,的的确确是人間至樂。

    其實豈僅是人間至樂而已,天上又焉有此樂?” 眼光轉到石壁的幾行字上:“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膚若雪,綽約若處子,不食五谷,吸風飲露。

    ”當即轉頭去瞧那玉像,心想:“莊子這幾句話,拿來形容這位神仙姊姊,真是再也貼切不過。

    ”走到玉像面前,癡癡的呆看,瞧着她那有若冰雪的肌膚,說什麼也不敢伸出一根小指頭去輕輕撫摸一下,心中着魔,鼻端竟似隐隐聞到麝般馥郁馨香,由愛生敬,由敬成癡。

     過了良久,禁不住大聲說道:“神仙姊姊,你若能活過來跟我說一句話,我便為你死一千遍,一萬遍,也如身登極樂,歡喜無限。

    ”突然雙膝跪倒,拜了下去。

     跪下便即發覺,原來玉像前本有兩個蒲團,似是供人跪拜之用,他雙膝跪着的是個較大蒲團,玉像足前另有一較小蒲團,想是讓人磕頭用的。

    他一個頭磕下去,隻見玉像雙腳的鞋子内側似乎繡得有字。

    凝目看去,認出右足鞋上繡的是“磕首千遍,供我驅策”八字,左足鞋上繡的是“遵行我命,百死無悔”八個字。

     這十六個字比蠅頭還小,鞋子是湖綠色,十六個字以蔥綠細絲繡成,隻比底色略深,石室中光影朦胧,若非磕下頭去,又再凝神細看,決計不會見到。

    隻覺磕首千遍,原是天經地義之事,若能供其驅策,更是求之不得,至于遵行這位美人的命令,不論赴湯蹈火,自然百死無悔,絕無絲毫猶豫,神魂颠倒之下,當即“一五、一十、十五、二十……”口中數着,恭恭敬敬的向玉像磕起頭來。

     他磕到五六百個頭,已覺腰酸骨痛,頭頸漸漸僵硬,但想無論如何必須支持到底,要磕滿一千個頭才能。

    連神仙姊姊第一個命令也不遵行,還說甚麼“百死無悔”!待磕到八百馀下,小蒲團面上一層薄薄的蒲草已然破裂,露出下面有物。

    他也不加理會,仍是畢恭畢敬的磕足一千個頭,待要站起,蓦覺腰間酸軟,仰天一交摔倒。

     他就此躺着休息,隻覺已遵玉像之命而做成了一件事,全身越是疲累酸痛,越是心中快慰。

    過了好一會,慢慢爬起身來,伸手到小蒲團的破裂出去掏摸,觸手柔滑,裡面是個綢包,心想:“原來神仙姊姊早有安排,我若非磕足一千個頭,小蒲團不會破裂,她賜給我的寶貝就不會出現了。

    ”他于珠玉珍寶向來不放在心上,但這綢包既是神仙姊姊所賜,即使其中所包的隻是樹葉枯草爛布碎紙,那也是無價的寶物。

    右手一經取出綢包,左手便即伸過去也拿住了,雙手捧到胸前。

     這綢包一尺來長,白綢上寫着幾行細字:“汝既磕首千遍,自當供我驅策,終身無悔。

    此卷為我逍遙派武功精要,每日卯午酉三時,務須用心修習一次,若稍有懈惰,餘将蹙眉痛心矣。

    神功既成,可至琅嬛福地遍閱諸般典籍,天下各門派武功家數盡集于斯,亦即盡為汝用。

    勉之勉之,學成下山,為餘殺盡逍遙派弟子,有一遺漏,餘于天上地下耿耿長恨也。

    ” 他捧着綢包的雙手不禁劇烈顫抖,隻想:“那是什麼意思?我不要學武功,殺盡逍遙派弟子的事,更是決計不做。

    但神仙姊姊的命令焉可不遵?我向她磕足一千個頭,便是答允供她驅策,奉行她的命令。

    可是她教我學武殺人,這便如何是好?” 腦海中一團混亂,又想:“她叫我學她的逍遙派武功,卻又吩咐我去殺盡逍遙派弟子,這就真正奇了。

    嗯,想來她逍遙派的師兄弟、師姊妹們,害苦了她,因此她要報仇。

    她直到臨終,此仇始終未報,于是想收個弟子來完成遺志。

    這些人既害得神仙姊姊這般傷心,自是大大的壞人惡人,盡數殺了也是該的。

    孔夫子說:‘以直報怨’,就是這個道理,爹爹也說,遇上壞人惡人,你不殺他,他便要殺你,倘若不會武功,惟有任其宰割。

    這話其實也是不錯的。

    ”他父親逼他練武之時,他搬出大批儒家、佛家的大道理來,堅稱不可學武,他父親于書本子上的學問頗不如他,難以辯駁。

    他此刻為玉像着迷,便覺父親之言有理了。

     又想:“神仙姊姊仙去已數十年,世上也不知還有沒有逍遙派。

    常言道:惡有惡報,說不定他們早已個個惡貫滿盈,再不用我動手去殺。

    世上既已沒了逍遙派弟子,神仙姊姊的心願已償,她在天上地下,也不用耿耿長恨了。

    ” 言念及此,登時心下坦然,默默禱祝:“神仙姊姊,你吩咐下來的事,段譽當然一定遵行不誤,但願你法力無邊,逍遙派弟子早已個個無疾而終。

    ”戰戰兢兢的打開綢包,裡面是個卷成一卷的帛卷。

     展将開來,第一行寫着“北冥神功”。

    字迹娟秀而有力,便與綢包外所書的筆緻相同。

    其後寫道: “莊子‘逍遙遊’有雲:‘窮發之北有冥海者,天池也。

    有魚焉,其廣數千裡,未有知其修也。

    ’又雲:‘且夫水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舟也無力。

    覆杯水于坳堂之上,則芥為之舟;置杯焉則膠,水淺而舟大也。

    ’是故本派武功,以積蓄内力為第一要義。

    内力既厚,天下武功無不為我所用,猶之北冥,大舟小舟無不載,大魚小魚無不容。

    是故内力為本,招數為末。

    以下諸圖,務須用心修習。

    ” 段譽贊道:“神仙姊姊這段話說得再也明白不過了。

    ”再想:“這北冥神功是修積内力的功夫,學了自然絲毫無礙。

    ”左手慢慢展開帛卷,突然間“啊”的一聲,心中怦怦亂跳,霎時間面紅耳赤,全身發燒。

     但見帛卷上赫然出現一個橫卧的裸女畫像,全身一絲不挂,面貌竟與那玉像一般無異。

    段譽隻覺多瞧一眼也是亵渎了神仙姊姊,急忙掩卷不看。

    過了良久,心想:“神仙姊姊吩咐:‘以下諸圖,務須用心修習。

    ’我不過遵命而行,不算不敬。

    ” 于是顫抖着手翻過帛卷,但見畫中裸女嫣然微笑,眉梢眼角,唇邊頰上,盡是妖媚,比之那玉像的莊嚴寶相,容貌雖似,神情卻是大異。

    他似乎聽到自己一顆心撲通、撲通的跳動之聲,斜眼偷看那裸女身子時,隻見有一條綠色細線起自左肩,橫至頸下,斜行而至右乳。

    他看到畫中裸女椒乳墳起,心中大動,急忙閉眼,過了良久才睜眼再看,見綠線通至腋下,延至右臂,經手腕至右手大拇指而止。

    他越看越寬心,心想看看神仙姊姊的手臂,手指是不打緊的,但藕臂蔥指,畢竟也不能不為之心動。

     另一條綠線卻是至頸口向下延伸,經肚腹不住向下,至離肚臍數分處而止。

    段譽對這條綠線不敢多看,凝目看手臂上那條綠線時,見線旁以細字注滿了“雲門”、“中府”、“天府”、“俠白”、“尺澤”、“孔最”、“列缺”、“經渠”、“大淵”、“魚際”等字樣,至拇指的“少商”而止。

    他平時常聽爹爹與媽媽談論武功,雖不留意,但聽得多了,知道“雲門”、“中府”等等都是人身的穴道名稱。

     當下将帛卷又展開少些,見下面的字是:“北冥神功系引世人之内力而為我有。

    北冥大水,非由自生。

    語雲:百川彙海,大海之水以容百川而得。

    汪洋巨浸,端在積聚。

    此‘手太陰肺經’為北冥神功之第一課。

    ”下面寫的是這門功夫的詳細練法。

     最後寫道:“世人練功,皆自雲門而至少商,我逍遙派則反其道而行之,自少商而至雲門,拇指與人相接,彼之内力即入我身,貯于雲門等諸穴。

    然敵之内力若勝于我,則海水倒灌而入江河,兇險莫甚,慎之,慎之。

    本派旁支,未窺要道,惟能消敵内力,不能引而為我用,猶日取千金而複棄之于地,暴殄珍物,殊可哂也。

    ” 段譽長歎一聲,隐隐覺得這門功夫頗不光明,引人之内力而為己有,豈不是如同偷盜旁人财物一般?随即轉念又想:“神仙姊姊這個比喻說得甚好,百川彙海,是百川自行流入大海,并不是大海去強搶百川之水。

    我說神仙姊姊去偷盜别人财物,真是胡說八道。

    該打,該打!” 提起手來,在自己臉頰上各擊一掌,左頰打得頗重,甚是疼痛,再打到右頰上那一掌自然而然放輕了些,心道:“壞人惡人來冒犯神仙姊姊,神仙姊姊才引他們的内力而為己用,那隻是除去壞人惡人的為禍之力,猶似搶下屠夫手中的屠刀,又不是殺了屠夫。

    似神仙姊姊這樣的人物,又怎會做絲毫壞事?” 再展帛卷,長卷上源源皆是裸女畫像,或立或卧,或現前胸,或見後背,人像的面容都是一般,但或喜或愁,或含情凝眸,或輕嗔薄怒,神情各異。

    一共有三十六幅圖像,每幅像上均有顔色細線,注明穴道部位及練功法訣。

    帛卷盡處題着“淩波微步”四字,其後繪的是無數足印,注明“婦妹”、“無妄”等等字樣,盡是易經中的方位。

    段譽前幾日還正全心全意的鑽研易經,一見到這些名稱,登時精神大振,便似遇到故交良友一般。

    隻見足印密密麻麻,不知有幾千百個,自一個足印至另一個足印均有綠線貫串,線上繪有箭頭,料是一套繁複的步法。

    最後寫着一行字道:“猝遇強敵,以此保身,更積内力,再取敵命。

    ” 段譽心道:“神仙姊姊所遺的步法,必定精妙之極,遇到強敵時脫身逃走,那就很好,‘再取敵命’也就不必了。

    ” 卷好帛卷,對之作了兩個揖,珍而重之的揣入懷中,轉身對那玉像道:“神仙姊姊,你吩咐我朝午晚三次練功,段譽不敢有違。

    今後我對人加倍客氣,别人不會來打我,我自然也不會去吸他的内力。

    你這套‘淩波微步’我更要用心練熟,眼見不對,立刻溜之大吉,就吸不到他的内力了。

    ”至于“殺盡我逍遙派弟子”一節,卻想也不敢去想。

     見左側有個月洞門,緩步走了進去,裡面又是一間石室,有張石床,床前擺着一張小小的木制搖籃,他怔怔的瞧着這張搖籃,尋思:“難道神仙姊姊生了個孩子?不對,不對,那樣美麗的姑娘,怎麼會生孩子?”想到“綽約如處子”的神仙姊姊生了個孩子,不禁沮喪失望之極,一轉念間:“啊,是了,這是神仙姊姊小時候睡的搖籃,是她爹爹媽媽給她做的,那個逍遙子和秋水妹就是她的爹娘,對了,定是如此。

    ”也不去多想自己的揣測是否有何漏洞,登時便高興起來。

     室中并無衾枕衣服,隻壁上懸了一張七玄琴,玄線俱已斷絕。

    又見床左有張石幾,幾上刻了十九道棋盤,棋局上布着二百馀枚棋子,然黑白對峙,這一局并未下畢。

    琴猶在,局未終,而佳人已邈。

    段譽悄立室中,忍不住悲從中來,頰上流下兩行清淚。

     蓦地心中一凜:“啊喲,既有棋局,自必曾有兩人在此下棋,隻怕神仙姊姊就是那個‘秋水妹’,和她丈夫逍遙子在此下棋,唉,這個……這個……啊,是了,這局棋不是兩個人下的,是神仙姊姊孤居幽谷,寂寞之際,自己跟自己下的。

    神仙姊姊,當日你為什麼不高呼數聲?段譽聽到你嬌嫩的呼叫,自然躍入深谷,來陪你下棋了。

    ”走近去細看棋局,不由得越看越心驚。

     但見這局棋變化繁複無比,倒似是弈人所稱的“珍珑”,劫中有劫,既有共活,又有長生。

    段譽于弈理曾鑽研數年,當日沉迷于此道之時,整日價就與賬房中的霍先生對弈。

    他天資聰穎,隻短短一年時光,便自受讓四子而轉為倒讓霍先生三子,棋力已可算是大理國的高手。

    但眼前這局棋後果如何,卻實在推想不出,似乎黑棋已然勝定,但白棋未始沒有反敗為勝之機。

    他看了良久,棋局越來越朦胧,隻見幾上有兩座燭台,兀自插着半截殘燭,燭台的托盤上放着火刀火石和紙媒,于是打着了火,點燭再看,隻看得頭暈腦脹,心口煩惡。

     站起身來,伸了個懶腰,蓦地心驚:“這局棋實在太難,我便是再想上十天八天,也未必解得開,那時我的性命固已不在,鐘姑娘也早給神農幫活埋在地下了。

    ”自知若是再看棋局,又不知何時方能移開眼光,當即轉過身子,反手拿起燭台,決不讓目光再與棋局相觸,心下突然一陣狂喜:“是了,是了,這局棋如此繁複,是神仙姊姊獨自布下的‘珍珑’,并不是兩個人下成的。

    妙之極矣!” 一擡頭,隻見石床床尾又有一個月洞門,門旁壁上鑿着四字:“琅嬛福地”。

    想起神仙姊姊寫在帛卷外的字,心道:“原來‘琅嬛福地’便在這裡。

    神仙姊姊言道,天下各門各派的武學典籍,盡集于斯。

    我不想學武功,這些典籍不看也罷。

    隻不過神仙姊姊有命,違拗不得。

    ”于是秉燭走進月洞門内。

     一踏進門,舉目四望,登時籲了口長氣,大為寬心,原來這“琅嬛福地”是個極大的石洞,比之外面的石室大了數倍,洞中一排排的列滿木制書架,可是架上卻空洞洞地連一本書冊也無。

    他持燭走近,見書架上貼滿了簽條,盡是“昆侖派”、“少林派”、“四川青城派”、“山東蓬萊派”等等名稱,其中赫然也有“大理段氏”的簽條。

    但在“少林派”的簽條下注“缺易筋經”,在“丐幫”的簽條下注“缺降龍十八掌”,在“大理段氏”的簽條下注“缺一陽指法、六脈神劍劍法,憾甚”的字樣。

     想像當年架上所列,皆是各門各派武功的圖譜經籍,然而架上書冊卻已為人搬走一空。

    這一來,段譽心中如一塊大石落地,喜歡不盡:“既然武功典籍都不見了,我不學武功,便算不得是不奉神仙姊姊的命令。

    ”但内心即生愧意:“段譽啊段譽,你以不遵神仙姊姊之命為喜,即是對她不忠。

    你不見武功典籍,該當沮喪懊惱才是,怎地反而喜歡?神仙姊姊天上地下有靈,原宥則個。

    ” 見這“琅嬛福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