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三道試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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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靖循着蛇聲走去,走出數十步,月光下果見千千萬萬條青蛇排成長隊蜿蜒而前。

    十多名白衣男子手持長杆驅蛇,不住将逸出隊伍的青蛇挑入隊中,郭靖大吃一驚:“這些人趕來這許多蛇幹甚麼?難道是西毒到了?”當下顧不得危險,隐身樹後,随着蛇隊向北。

    驅蛇的男子似乎無甚武功,并未發覺。

    蛇隊之前有黃藥師手下的啞仆領路,在樹林中曲曲折折的走了數裡,轉過一座山岡,前面出現一大片草地,草地之北是一排竹林。

    蛇群到了草地,随着驅蛇男子的竹哨之聲,一條條都盤在地下,昂起了頭。

     郭靖知道竹林之中必有踹繞,卻不敢在草地上顯露身形,當下閃身穿入東邊樹林,再轉而北行,奔到竹林邊上,側身細聽,林中靜寂無聲,這才放輕腳步,在綠竹之間挨身進去。

    竹林内有座竹枝搭成的涼亭,亭上橫額在月光下看得分明,是“積翠亭”三字,兩旁懸着副對聯,正是“桃花影裡飛神劍,碧海潮生按玉箫”那兩句。

    亭中放着竹台竹椅,全是多年之物,用得潤了,月光下現出淡淡黃光。

    竹亭之側并肩生着兩棵大松樹,枝幹虬盤,隻怕已是數百年的古樹。

    蒼松翠竹,清幽無比。

    郭靖再向外望,但見蛇隊仍是一排排的不斷湧來,這時來的已非青身蝮蛇,而是巨頭長尾、金鱗閃閃的怪蛇,金蛇走完,黑蛇湧至。

    大草坪上萬蛇晃頭,火舌亂舞。

    驅蛇人将蛇隊分列東西,中間留出一條通路,數十名白衣女子手持紅紗宮燈,姗姗而至,相隔數丈,兩人緩步走來,先一人身穿白緞子金線繡花的長袍,手持折扇,正是歐陽克。

    隻見他走近竹林,朗聲說道:“西域歐陽先生拜見桃花島黃島主。

    ”郭靖心道:“果然是西毒到了,怪不得這麼大的氣派。

    ”凝神瞧歐陽克身後那人,但見他身材高大,也穿白衣,隻因身子背光,面貌卻看不清楚。

    這兩人剛一站定,竹林中走出兩人,郭靖險些兒失聲驚呼,原來是黃藥師攜了黃蓉的手迎了出來。

    歐陽鋒搶上數步,向黃藥師捧揖,黃藥師作揖還禮。

    歐陽克卻已跪倒在地,磕了四個頭,說道:“小婿叩見嶽父大人,敬請嶽父大人金安。

    ”黃藥師道:“罷了!”伸手相扶。

    他二人對答,聲音均甚清朗,郭靖聽在耳中,心頭說不出的難受。

    歐陽克料到黃藥師定會伸量自己武功,在叩頭時早已留神,隻覺他右手在自己左臂上一擡,立即凝氣穩身,隻盼不動聲色的站起,豈知終于還是身子劇晃,剛叫得一聲:“啊唷!”已頭下腳上的猛向地面直沖下去。

    歐陽鋒橫過手中拐杖,靠在侄兒背上輕輕一挑,歐陽克借勢翻了過來,穩穩的站在地下。

    歐陽鋒笑道:“好啊,藥兄,把女婿摔個筋鬥作見面禮麼?”郭靖聽他語聲之中,铿铿然似有金屬之音,聽來十分刺耳。

    黃藥師道:“他曾與人聯手欺侮過我的瞎眼徒兒,後來又擺了蛇陣欺她,倒要瞧瞧他有多大道行。

    ” 歐陽鋒哈哈一笑,說道:“孩兒們小小誤會,藥兄不必介意。

    我這孩子,可還配得上你的千金小姐麼?”側頭細細看了黃蓉幾眼,啧啧贊道:“黃老哥,真有你的,這般美貌的小姑娘也虧你生得出來。

    ”伸手入懷,掏出一個錦盒,打開盒蓋,隻見盒内錦緞上放着一顆鴿蛋大小的黃色圓球,顔色沉暗,并不起眼,對黃蓉笑道:“這顆‘通犀地龍丸’得自西域異獸之體,并經我配以藥材制煉過,佩在身上,百毒不侵,普天下就隻這一顆而已。

    以後你做了我侄媳婦,不用害怕你叔公的諸般毒蛇毒蟲。

    這顆地龍丸用處是不小的,不過也算不得是甚麼奇珍異寶。

    你爹爹縱橫天下,甚麼珍寶沒見過?我這點鄉下佬的見面禮,真讓他見笑了。

    ”說着遞到她的面前。

    歐陽鋒擅使毒物,卻以避毒的寶物贈給黃蓉,足見求親之意甚誠,一上來就要黃藥師不起疑忌之心。

     郭靖瞧着這情景,心想:“蓉兒跟我好了,再也不會變心,她定不會要你的甚麼見面禮。

    ”不料卻聽得黃蓉笑道:“多謝您啦!”伸手去接。

    歐陽克見到黃蓉的雪膚花貌,早已魂不守舍,這時見她一言一笑,更是全身如在雲端,心道:“她爹爹将她許給了我,果然她對我的神态便與前大不相同。

    ”正自得意,突然眼前金光閃動,叫聲:“不好!”一個“鐵闆橋”,仰後便倒。

    黃藥師喝罵:“幹甚麼?”左袖揮出,拂開了黃蓉擲出的一把金針,右手反掌便往她肩頭拍去。

    黃蓉“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叫道:“爹爹你打死我最好,反正我甯可死了,也不嫁這壞東西。

    ”歐陽鋒将通犀地龍丸往黃蓉手中一塞,順手擋開黃藥師拍下去的手掌,笑道:“令愛試試舍侄的功夫,你這老兒何必當真?”黃藥師擊打女兒,掌上自然不含内力,歐陽鋒也隻輕輕架開。

    歐陽克站直身子,隻感左胸隐隐作痛,知道已中了一兩枚金針,隻是要強好勝,臉上裝作沒事人一般,但神色之間已顯得頗為尴尬,心下更是沮喪:“她終究是不肯嫁我。

    ”歐陽鋒笑道:“藥兄,咱哥兒倆在華山一别,二十餘年沒會了。

    承你瞧得起,許了舍侄的婚事,今後你有甚麼差遣,做兄弟的決不敢說個不字。

    ”黃藥師道:“誰敢來招惹你這老毒物?你在西域二十年,練了些甚麼厲害功夫啊,顯點出來瞧瞧。

    ”黃蓉聽父親說要他顯演功夫,大感興趣,登時收淚,靠在父親身上,一雙眼睛盯住了歐陽鋒,見他手中拿着一根彎彎曲曲的黑色粗杖,似是鋼鐵所制,杖頭鑄着個裂口而笑的人頭,人頭口中露出尖利雪白的牙齒,模樣甚是猙獰詭異,更奇的是杖上盤着兩條銀鱗閃閃的小蛇,不住的蜿蜒上下。

    歐陽鋒笑道:“我當年的功夫就不及你,現今抛荒了二十餘年,跟你差得更多啦。

    咱們現下已是一家至親,我想在桃花島多住幾日,好好跟你讨教讨教。

    ” 歐陽鋒遣人來為侄兒求婚之時,黃藥師心想,當世武功可與自己比肩的隻寥寥數人而已,其中之一就是歐陽鋒了,兩家算得上門當戶對,眼見來書辭卑意誠,看了心下歡喜;又想自己女兒頑劣得緊,嫁給旁人,定然恃強欺壓丈夫,女兒自己選中的那姓郭小子他卻十分憎厭。

    歐陽克既得叔父親傳,武功必定不弱,當世小一輩中隻怕無人及得,是以對歐陽鋒的使者竟即許婚。

    這時聽歐陽鋒滿口謙遜,卻不禁起疑,素知他口蜜腹劍,狡猾之極,武功上又向來不肯服人,難道他蛤蟆功被王重陽以一陽指破去後,竟是練不回來麼?當下從袖中取出玉箫,說道:“嘉賓遠來,待我吹奏一曲以娛故人。

    請坐了慢慢的聽罷。

    ”歐陽鋒知道他要以《碧海潮生曲》試探自己功力,微微一笑,左手一揮,提着紗燈的三十二名白衣女子姗姗上前,拜倒在地。

    歐陽鋒笑道:“這三十二名處女,是兄弟派人到各地采購來的,當作一點微禮,送給老友。

    她們曾由名師指點,歌舞彈唱,也都還來得。

    隻是西域鄙女,論顔色是遠遠不及江南佳麗的了。

    ”黃藥師道:“兄弟素來不喜此道,自先室亡故,更視天下美女如糞土。

    鋒兄厚禮,不敢拜領。

    ”歐陽鋒笑道:“聊作視聽之娛,以遣永日,亦複何傷?” 黃蓉看那些女子都是膚色白析,身材高大,或金發碧眼,或高鼻深目,果然和中土女子大不相同。

    但容貌豔麗,姿态妖媚,亦自動人。

    歐陽鋒手掌擊了三下,八名女子取出樂器,彈奏了起來,餘下二十四人翻翻起舞。

    八件樂器非琴非瑟,樂音節奏甚是怪異。

    黃蓉見衆女前伏後起,左回右旋,身子柔軟已極,每個人與前後之人緊緊相接,恍似一條長蛇,再看片刻,隻見每人雙臂伸展,自左手指尖至右手指尖,扭扭曲曲,也如一條蜿蜒遊動的蛇一般。

    黃蓉想起歐陽克所使的“靈蛇拳”來,向他望了一眼,隻見他雙眼正緊緊的盯住自己,心想此人可惡已極,适才擲出金針被父親擋開,必當另使計謀傷他性命,那時候父親就算要再逼我嫁他也無人可嫁了,這叫作“釜底抽薪”之計,想到得意之處,不禁臉現微笑。

    歐陽克還道她對自己忽然有情,心下大喜,連胸口的疼痛也忘記了。

     這時衆女舞得更加急了,媚态百出,變幻多端,跟着雙手虛撫胸臀,作出寬衣解帶、投懷送抱的諸般姿态。

    驅蛇的男子早已緊閉雙眼,都怕看了後把持不定,心神錯亂。

    黃藥師隻是微笑,看了一會,把玉箫放在唇邊,吹了幾聲。

    衆女突然間同時全身震蕩,舞步頓亂,箫聲又再響了幾下,衆女已随着箫聲而舞。

    歐陽鋒見情勢不對,雙手一拍,一名侍女抱着一具鐵筝走上前來。

    這時歐陽克漸感心旌搖動。

    八女樂器中所發出的音調節奏,也已跟随黃藥師的箫聲伴和。

    驅蛇的衆男子已在蛇群中上下跳躍、前後奔馳了。

    歐陽鋒在筝弦上铮铮铮的撥了幾下,發出幾下金戈鐵馬的肅殺之聲,立時把箫聲中的柔媚之音沖淡了幾分。

    黃藥師笑道:“來,來,咱們合奏一曲。

    ”他玉箫一離唇邊,衆人狂亂之勢登緩。

    歐陽鋒叫道:“大家把耳朵塞住了,我和黃島主要奏樂。

    ”他随來的衆人知道這一奏非同小可,登時臉現驚惶之色,紛撕衣襟,先在耳中緊緊塞住,再在頭上密密層層的包了,隻怕漏進一點聲音入耳。

    連歐陽克也忙以棉花塞住雙耳。

    黃蓉道:“我爹爹吹箫給你聽,給了你多大臉面,你竟塞起耳朵,也太無禮。

    來到桃花島上作客,膽敢侮辱主人!”黃藥師道:“這不算無禮。

    他不敢聽我箫聲,乃是有自知之明。

    先前他早聽過一次了,哈哈。

    你叔公鐵筝之技妙絕天下,你有多大本事敢聽?那是輕易試得的麼?”從懷裡取出一塊絲帕撕成兩半,把她兩耳掩住了。

    郭靖好奇心起,倒要聽聽歐陽鋒的鐵筝是如何的厲害法,反而走近了幾步。

    黃藥師向歐陽鋒道:“你的蛇兒不能掩住耳朵。

    ”轉頭向身旁的啞巴老仆打了個手勢,那老仆點點頭,向驅蛇男子的頭腦揮了揮手,要他領下屬避開。

    那些人巴不得溜之大吉,見歐陽鋒點頭示可,急忙驅趕蛇群,随着啞巴老仆指點的途徑,遠遠退去。

    歐陽鋒道:“兄弟功夫不到之處。

    要請藥兄容讓三分。

    ”盤膝坐在一塊大石之上,閉目運氣片刻,右手五指揮動,铿铿锵锵的彈了起來。

    秦筝本就聲調酸楚激越,他這西域鐵筝聲音更是凄厲。

    郭靖不懂音樂,但這筝聲每一音都和他心跳相一緻。

    鐵筝響一聲,他心一跳,筝聲越快,自己心跳也逐漸加劇,隻感胸口怦怦而動,極不舒暢。

    再聽少時,一顆心似乎要跳出腔子來,鬥然驚覺:“若他筝聲再急,我豈不是要給他引得心跳而死?”急忙坐倒,甯神屏思,運起全真派道家内功,心跳便即趨緩,過不多時,筝聲已不能帶動他心跳。

     隻聽得筝聲漸急,到後來猶如金鼓齊鳴、萬馬奔騰一般,蓦地裡柔韻細細,一縷箫聲幽幽的混入了筝音之中,郭靖隻感心中一蕩,臉上發熱,忙又鎮懾心神。

    鐵筝聲音雖響,始終掩沒不了箫聲,雙聲雜作,音調怪異之極。

    鐵筝猶似巫峽猿啼、子夜鬼哭,玉箫恰如昆崗鳳鳴,深閨私語。

    一個極盡慘厲凄切,一個卻是柔媚宛轉。

    此高彼低,彼進此退,互不相下。

     黃蓉原本笑吟吟的望着二人吹奏,看到後來,隻見二人神色鄭重,父親站起身來,邊走邊吹,腳下踏着八卦方位。

    她知這是父親平日修習上乘内功時所用的姿式,必是對手極為厲害,是以要出全力對付,再看歐陽鋒頭頂猶如蒸籠,一縷縷的熱氣直往上冒,雙手彈筝,袖子揮出陣陣風聲,看模樣也是絲毫不敢怠懈。

    郭靖在竹林中聽着二人吹奏,思索這玉箫鐵筝與武功有甚麼幹系,何以這兩般聲音有恁大魔力,引得人心中把持不定?當下凝守心神,不為樂聲所動,然後細辨箫聲筝韻,聽了片刻,隻覺一柔一剛,相互激蕩,或猱進以取勢,或緩退以待敵,正與高手比武一般無異,再想多時,終于領悟:“是了,黃島主和歐陽鋒正以上乘内功互相比拚。

    ”想明白了此節,當下閉目聽鬥。

    他原本運氣同時抵禦箫聲筝音,甚感吃力,這時心無所滞,身在局外,靜聽雙方勝敗,樂音與他心靈已不起絲毫感應,但覺心中一片空明,諸般細微之處反而聽得更加明白。

    周伯通授了他七十二路“空明拳”,要旨原在“以空而明”四字,若以此拳理與黃藥師、歐陽鋒相鬥,他既内力不如,自難取勝,但若袖手靜觀,卻能因内心澄澈而明解妙詣,那正是所謂“旁觀者清”之意。

    他一直不明白自己内力遠遜于周伯通,何以抗禦箫聲之能反較他為強,殊不知那晚周伯通自己身在局中,又因昔年犯下的一段情孽,魔由心生,緻為箫聲所乘,卻不是又純由内力高低而決強弱了。

     這時郭靖隻聽歐陽鋒初時以雷霆萬鈞之勢要将黃藥師壓倒。

    箫聲東閃西避,但隻要筝聲中有些微間隙,便立時透了出來。

    過了一陣,筝音漸緩,箫聲卻愈吹愈是回腸蕩氣。

    郭靖忽地想到周伯通教他背誦的“空明拳”拳訣中的兩句:“剛不可久,柔不可守。

    ”心想:“筝聲必能反擊。

    ”果然甫當玉箫吹到清羽之音,猛然間铮铮之聲大作,鐵筝重振聲威。

    郭靖雖将拳訣讀得爛熟,但他悟性本低,周伯通又不善講解,于其中含義,十成中也懂不了一成,這時聽着黃藥師與歐陽鋒以樂聲比武,雙方攻拒進退,頗似與他所熟讀的拳訣暗合,本來不懂的所在,經過兩般樂音數度拚鬥,漸漸悟到了其中的一些關竅,不禁暗暗喜歡。

    《九陰真經》上下兩卷的經文他已背得爛熟,忽然隐隐覺得,經中有些句子似與此刻耳中所聞的筝韻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