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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法傳入中國,二千餘年。六朝隋唐,譯經論至富,中國佛教徒所著論說注解語錄,亦有汗生充棟之觀。在佛教徒之立足點,以信仰為主,與其他宗教家無異,對于經論,一字一句,皆視為神聖不可侵犯;其有互相矛盾之點,則以五時說教方便法門等調劑之而已。其非佛教徒,而且斥佛教為異端者,則又有兩種态度:其一,并不讀佛教之書,而以佛教徒之無人倫無恒業為诟病,以焚其書。人其人、廬其居為對待方法,韓昌黎之徒是也。其二,讀佛家之書而好之,且引以說儒家之《大學》《中庸》《孟子》之義,而又以涉佛為諱,如程朱、陸王兩派之宋明理學家是也。

    現今學者,對于佛教經論之工作,則又有兩種新趨勢:其一,北平鋼和泰、陳寅恪諸氏,求得藏文、梵文或加利文之佛經,以與中土各譯本相對校,胪舉異同,說明其故;他日整理内典之業,必由此發轫;然今日所着手者,尚屬初步工夫,于微言大義,尚未發生問題也。其二,歐陽竟無先生之内學院,專以提倡相宗為主,相宗者,由論理學心理學以求最後之結論,與歐洲中古時代之經院哲學相類似;内學院諸君,尚在整理闡揚之期,未敢參批評态度也。當此之時,完全脫離宗教家窠臼,而以哲學家之立場提出新見解者,實為熊十力先生之《新唯識論》。

    熊先生寝饋于宋明諸儒之學說甚深,而不以涉佛為諱,研求唯識論甚久,頗以其對于本體論尚未有透徹之說明,乃發願著論以補充之;近歲多病,稍間則構思削稿如常,曆十年之久,始寫定《境論》一卷,其精進如此。

    熊先生認哲學(即玄學)以本體論為中心,而又認本體與現象決不能分作兩截,當為一而二、二而一之觀照,《易》之兼變易與不易二義也。莊子之《齊物論》也,華嚴之一多相容、三世一時也,皆不能以超現象之本體說明之,于是立轉變不息之宇宙觀,而拈出翕辟二字,以寫照相對與絕對之一緻。夫翕辟二字,《易傳》所以說坤卦廣生之義,本分配于動靜兩方;而嚴幼陵氏于《天演論》中,附譯斯賓塞爾之天演界說,始舉以形容循環之動狀,所謂翕以合質,辟以出力,質力雜糅,相劑為變是也。熊先生以易之陰陽,《太極圖說》之動靜,均易使人有對待之觀,故特以翕、辟寫照之。

    熊先生于新立本體論而外,對于唯識論中各種可認否認之德目,亦多為增減數目,更定次序。諸所說明,皆字字加以斟酌,願讀者虛衷體會,勿以輕心掉之,庶不負熊先生力疾著書之宏願焉。

    中華民國二十一年八月三十一日蔡元培

    此等非佛教徒,完全以孔教徒自命,而又完全以佛家經論為純粹宗教性質,故态度如此。其實,佛典中宗教色彩固頗濃厚,而所含哲學成分,亦複不少。蓋宗教本以創教者之哲學思想為基本,猶太、基督等教,均有哲理,惟佛教則更為高深耳。仁者見仁,智者見智,視讀者之立場。惜二千年來,為教界所限,未有以哲學家方法,分析推求,直言其所疑,而試為補正者。有之,則自熊十力先生之《新唯識論》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