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走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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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種壓力之下,柏彥當然沒辦法睡着。

     但是,不費吹灰之力就搶下白癡比賽冠軍的柏彥,居然在郭力踏進房間後就一直把自己的腳黏在馬桶蓋上,然後用膝蓋将自己的腦袋夾在裡頭,兩眼半睜半阖的。

     郭力戰戰兢兢地、非常緩慢地走着,兩隻手緊握成拳擋在胸前胡亂護衛,眼睛好像直視強光般不停眨眼、瞇眼。

     我知道那是恐懼突然撞見屍體的自然反應,盡管郭力正是為了這個目的而來。

     站在柏彥房間的中央,郭力的胸口停止喘動,慢慢将頭轉向右邊,與浴室裡蹲在馬桶上的柏彥四眼交會。

     郭力吞了一口口水。

     柏彥打了個冷顫。

     久久,大約有兩分鐘的時間,兩個人都沒有說話。

     我将臉貼近屏幕,那畫面就像部可笑又品質低劣的舞台劇,兩個演員不約而同忘記台詞,隻好尴尬相互對視似的。

     但是舞台劇又必須持續進行,我這個導演兼唯一的觀衆也隻好無奈地等着。

     終于,前來談判的郭力在要命的沉默後先開口了。

     「我想請你請你原諒」 郭力不知道該說什麼,他一定認為蹲在馬桶上狼狽不堪的柏彥,正是為死去的情郎令狐傷透了心、憔悴了身形。

     「」柏彥完全無法言語,絲毫不能理解郭力在說些什麼。

     郭力突然開始哭泣。

     大哭,但一滴眼淚都沒辦法掉下,像棵枯萎凋零的老樹,了無生機。

     我明白,這哭泣并不是懊喪或忏悔,也不是想交易對方的憐憫,而是精神崩塌。

     完全的崩塌了。

     所以,郭力一滴眼淚都沒流,但他的樣子卻比悲痛欲絕還要更深的無望,他徹底的認輸,沒有底線的抛棄,除了 「我隻求你放過我,将令狐的屍體還給我我什麼都答應你」 郭力沙啞地哀号。

     柏彥先是震動了一下,随即又陷入輸家的面孔。

     他果然果然知道「另一個我」殺了那個死同性戀 柏彥機械式地指着床底下,什麼也沒有辯解。

     說了又有什麼用呢?另一個人格這種事,全世界隻有美國好萊塢電影裡的法官跟陪審團願意相信。

     看到柏彥終于允許郭力接觸屍體,郭力如釋重負吐出一口氣。

     他當然知道屍體不是在床下就是在櫃子裡,如果屍體還沒被支解的話。

    但沒有柏彥的允許,談判就不能獨斷地進行下去。

     不知從哪出來的精神再度注入郭力一整天都沒有進食的身體,他連滾帶爬到柏彥床邊,将擋住屍體的雜物與鞋盒扒出,迫不及待拉出令狐的屍體,這時可不是害怕屍體的時候。

     冰冷僵硬的令狐被郭力拖出。

     無孔不入的蒼蠅在他的嘴角、鼻孔、眼珠上跳躍産卵。

     死去的令狐隻不過是丢掉了靈魂,他還留下營養豐富的蛋白質供亂七八糟的生物在上頭孵化,在内髒裡啃食。

     遺愛人間,到底應該禁止遺體火化。

     令狐的屍體,像一串斷斷續續的删節号,要說不說的,将句子硬生生斷在那邊。

     令人難受的氣氛,卻又不得不替這個場景說句台詞将模糊的句子給接下去,誰都好。

    否則一旁的靈魂都将失控。

     「對不起。

    」 柏彥機械吐出這三個字,複又将整張臉深深埋在身體裡,就像找不到殼的寄居蟹。

    這是他言簡意赅的台詞。

     郭力一愣,随即明白柏彥在說些什麼。

     柏彥在為他的橫刀奪愛道歉。

     「不,我們我們都錯了要不是因為我平常太疏忽令狐始終一個人的感受,今天就不會演變成這個樣子。

    」郭力突然覺得很悲哀,内疚的感覺從現在才開始真正反噬。

     這種反噬,會咬出早已消失的良心跟種種具不良影響的正面人格,我可不能放任他們繼續如此有道德意味的對話。

    預言會變得難以掌控。

     「已經做對的事,又何必改變?」我想起海倫仙度絲的廣告詞,趕緊換了一雙布鞋走下樓。

     「所有的一切都被我毀了,都被我給毀了無論事情怎麼發展,我都不該做出這種事」郭力懊悔不已,我聽見他一屁股坐在地上的聲音。

     柏彥無言以對,他大概覺得對方崩潰過頭了。

     我輕輕旋轉開鑰匙仍插在門把上的房門,訝異地站在門口。

     「啊!」郭力吓了一跳,整個人跳了起來。

     柏彥不知發生了什麼狀況,立刻從浴室沖了出來,但因為他剛剛蹲姿太久的關系,一出浴室就踉踉跄跄地被屍體絆倒。

     我兩腿發軟,慢慢扶着門緣蹲坐在地上。

     「這這是怎麼回事?」我瞠目結舌,指着地上明顯是一條屍體的令狐。

     他的胸口還插着那明亮的尖刀。

     郭力大口大口喘氣,完全被突如其來的狀況給吓呆了,就跟我與穎如起初交鋒時瞬間挫敗的情況一樣。

     柏彥一看是我,立刻兩眼無神地頹坐在地上,一副「把我抓走吧,别再折磨我了。

    」的疲憊表情。

     這情景對他們來說,一定會用上「那時,整個時間彷佛都凍結住了,大概經曆了一個世紀那麼久」這樣的老舊形容詞,但我,一個介入者,卻很實際地在心裡面讀秒。

     到了第十一秒,真正動手殺人的郭力終于試圖開口解釋什麼或承認什麼,但所有的話都在他的腦袋裡錯亂掉了,我隻聽到含糊不明的發語詞在郭力的嘴巴裡咀嚼着,咿咿啊啊。

     「等等!」 我強打起精神,一鼓作氣站了起來,将還插在房門上的鑰匙拔下、關上門。

     郭力不明究理、往後退了一步,連自暴自棄的柏彥都忍不住擡起頭看了我一眼。

     我看着他們倆,雙膝跪地,三個響頭扣扣扣墜地。

     「求求你們!不要将今天的事說出去,我一點都不想插手你們三個人之間是怎麼談情說愛、是誰動手殺人還是出了什麼意外,我我一點都不想知道,你們也千萬别去報警」我的語氣中滿了惶急的懇求。

     兩個兇手呆呆地看着我莫名其妙的舉動。

     我繼續磕頭道:「你們也清楚,我這個人什麼專長都沒有,就隻有這一棟長輩留下的房子可以收租活口,要是這棟房子死過人的事給傳了出去,以後誰還敢搬進來?我求求你們了,我這房子以後還要租人,你們行行好,這件事大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