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友堂文集卷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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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蠡在江北而少西,鄱陽在江南,其勢遙相聯接;後彭蠡淤塞無迹,而鄱陽逐冒彭蠢之名也。

     蔡氏以鄱陽不合,欲以巢湖當之,又謂“不應舍此錄彼,記其小而遺其大”。

    巢湖固不可代彭蠡,而謂舍此錄彼,記小遺大,亦有不必然者。

    蓋《禹貢》所記山水,皆以其緻力者言之;視今之地形,則為詳於西北而略於東南;荊州之境,衡山以南無一語及之。

    揚州之境,如今江西、浙江之地,自敷淺原而外亦不他及;是故,北條之北山入海而止;而南條之南山止於敷淺原。

    導河則氵水、大陸、九河、逆河,所叙甚詳;導江、漢則止於中江、北江,東南以往,記考略矣。

    意當時衡山以南,及今江西、浙江之地,山高水緩,患害不深,兼以蠻荒負固,地險且遠,禹不至其地,未嘗緻功,故止言彭蠡而不言鄱陽,止言中江、北江而不及南江也。

    且荊、揚、徐、兖之境,為湖者衆矣,不之及者甚多,原不能及遍也。

    即以山論,廬山高且大於敷淺原而不之及,蔡氏亦知之矣。

    然則鄱陽不及,亦無疑於“舍此錄彼,記其小而遺其大”也。

     夫“鄱”古作“番”,鄱陽縣以番水而名。

    番者,播也,猶“播為九河”之播,言一水播為數水,故名之曰番水。

    今之洞庭,在當時為九江,而在今為湖獨深廣盛大,非鄱陽、太湖所能敵,則安知鄱陽湖在禹時不亦為數江安流而至後世始盛乎!又地形北高而南下,而水道日趨於南,北乃益高。

    黃河遷於宿遷,南遏淮水,而淮、揚之間遂成巨浸,群湖連蔓,則又安知非江、漢之彙本在北,其後江遷而南,合於豫章江,而彭蠡遂為平地,南江遂遏而為湖乎!朱子言“今彭蠢至冬天水涸,亦止數條江水在其中”,則是鄱陽與洞庭正同。

    洞庭在當時謂為九江而不謂之澤,則鄱陽亦必不謂之澤也。

    此《漢志》所以鄱陽縣有鄱水而無彭蠡而《禹貢》所謂“彙澤為彭蠡”者知必非鄱陽矣。

     蓋嘗以《漢志》所言思之,不曰“有彭蠡澤”,亦不曰“彭蠡澤在其西”,而曰“《禹貢》彭蠡澤在其西”,必舉”《禹貫》”者,見時當已無彭蠡,而古地名相傳可識也。

    餘按地形,必當在今武昌以東,蕲州、廣濟以南,浔陽、宿松以西,考之地圖,證之記載,其地亦多潴水,而九江為尤近之;别於鄂陵,會於江口,上下三百馀裡。

    大約自浔陽江以西既古彭蠡澤,其地望既合於《禹貢》,亦合於《漢志》。

    夫古之九江為今之洞庭,安知古之彭蠡非今之九江乎!彭澤為縣,去鄱陽湖遠而浔陽江近,是古之名縣以此不以彼,故《漢志》不曰“彭蠡澤在其南”而曰“在其西”也。

    浔陽江中有彭郎矶,“彭郎”未必非“彭蠡”之誤。

    又九江有湓水、湓江、湓城、湓浦諸名,記者謂“九江有井如盆,故名”。

    夫一井豈可謂之水,而以之為地名江名乎!(今地志及圖,九江有清湓山,湓水所出,與古《九江記》異。

    )湓者,彭之音訛也。

    《真》、《文》、《庚》、《青》數韻之字,相傳而訛者多矣。

     或謂彭蠡既江、漢所彙,不應塞為平地,則亦不然。

    澤者,水草交厝之所;大約其地窪下,水盛則聚,水殺則涸,易於潴水,亦易於湮塞。

    《禹貢》所言諸澤,若大陸、夢,則當時已可耕治矣;雷夏、大野、榮波、菏澤、孟豬、豬野,則皆塞為平地;後世指其地者亦多出於億度,人自為說。

    彭蠡亦澤也,獨不可塞為平地乎!今現有鄱陽湖與江相連,而地頗相近,遂必指為彭蠡;若無鄱陽,吾知其必求之江北而謂塞為平地矣。

     且地之改易有可證者。

    浔陽九江,昔所謂“江分九派”者,今止一江,無九江之迹。

    九江可變為一江,彭蠡澤獨不可變為九江乎!名之改易亦有可證者。

    洞庭本太湖之名,湖中山有石穴深洞,無知其極者,因洞以名山,因山以名湖;吳起所謂“三苗氏左洞庭”者是也。

    後世謂洞庭者乃《禹貢》九江,是九江冒洞庭之名也。

    九江之洞庭相遠,而洞庭自若,猶且冒其名;況鄱陽在江南,彭蠡在江北,勢既遙相聯接,而彭蠡又無形迹,其以鄱陽冒彭蠡之名亦何足怪乎! 朱子确信鄱陽為彭蠡,既謂經為衍文,又謂禹遺官屬緻誤,又謂《漢志》不知湖漢之即為彭蠡而兩言之。

    豈禹與班固皆誤,而朱子獨不誤乎!疑經畔古,非餘之所敢安也。

    昔郦道元有言:“東南地卑,萬水所湊,觸地成川;故川舊渎,難以為憑。

    ”故《禹貢》所言,其不合於今者,阙疑可矣。

    若必欲以後世之地形證古人之是非,幾何其不疑黃河未至於氵水、大陸;而嶽陽、荊州之境,其與太原相遠耶! 【《生民》詩《集傳》辨】 朱子注《生民》詩,載張子之言,謂:“天地之始固未嘗先有人也,則人固有化而生者矣;蓋天地之氣生之也。

    ”又載蘇氏說,謂:“凡物之異於常者,其取天地之氣常多,故其生也或異。

    麒麟之生異於犬羊,蛟龍之生異於魚鳌,物固有然者矣。

    神人之生而有以異於人,何足怪哉!朱子謂斯言得之,而餘則以為非也。

    夫化而生者,天地之始也。

    高辛之世,豈天地之始乎!溯高辛而上之,其見於經可信者,有颛顼、少吳,黃帝、神農、伏羲氏矣,其前雖荒遠不可詳,然未必遂為天地始也。

    夫自化而生之時,至於高辛,不知幾百年或千年,或萬年,或數萬年,而仍化而生乎!高辛氏以前,羲、農、黃帝之世,胡不聞化而生?高辛氏而後,堯、舜、禹、湯之世,胡不聞化而生?而獨高辛氏之子有稷複有契,一家得兩化生乎?蓋天地之始,以理揆之,誠有化而生者。

    草昧既開,萬物既定,則胎卵化濕,其生有常;若有異於常者,是妖也,而以誣聖人乎!如曰聖人之生與常人不同,取天地之氣常多,則古之聖人不少矣,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孔子何以不化而生,豈其得於天地之氣者又少欤?書傳所載,若褒姒、夜郎王亦有化生者矣,其取天地之氣既多,則宜亦為聖人,何以或為淫後,或為蠻夷君長,而不得與稷、契并稱也?至於麒麟蚊龍之生,多人所不能見。

    既曰麒麟無定種而蛟龍皆出於變化,彼無定種與變化,是即其有定者也。

    故不聞麒麟皆麟生,而此一麟獨牛生也。

    又不聞蛟龍皆卵生,而此一蛟一龍獨化生也。

    是烏可為比乎,天地間化生之物,若蜃蛤蟬蚋之類,皆古今有常而不變,不以為異,猶之人必始於人道之感而不可改也。

    苟無人道之感,而履巨迹可生,吞卵可生,則生子綦易而婦人亦危矣。

    ” 然則稷、契何以生,而《生民》、《元鳥》之詩何說也?曰:履巨迹,吞卵,此事之未有者也。

    即有其事,亦姜螈履巨迹而适生稷,簡狄吞卵而适生契,其人道之感自在也。

    使不履巨迹,不吞卵,而亦生稷,亦生契也。

    且予觀《生民》之詩,未嘗見其确為履巨人之迹;無人道之感也。

    所謂“履帝武敏”者,謂高辛親往郊而姜原踵其迹耳。

    所謂“不康祀,居然生子”者,謂上帝甯我康我而安然生子耳,即“無無害”之謂,“居然”猶安然也。

    蓋近世說《詩》有如此者,此亦理明辭順,何必遵漢人無識怪誕之說以曲為之解乎!至於《元鳥》之詩,則尤未明言其何若,阙疑可矣。

     大抵人情,子孫於其先世?往往表其奇異以為誇诩震耀之端;而後世誕妄者則又好因近似之語,造事以惑人。

    若夔一人已足而曰“夔一足”,牽牛、織女二星而曰“天帝嫁為夫婦”之類,皆誕妄不足道。

    而張子、蘇氏乃巧為說以實其事,朱子亦誤載之《集注》,其誣聖惑人,儒者不得辭其過也! 《僞泰誓》之言曰:“白魚入於王舟,有火複於王屋,流為烏。

    ”司馬遷截之《史記》,而董仲舒亦引其語,以為王者受命之符。

    幸而已黜其書;使其書至今存,而無今書《泰誓》,則亦将旁引曲說,同於巨迹卵之事矣。

     【《春秋》論】 聖人之作事也,固有冒天下之大惡,犯天下之大忌,而公為之者矣。

    聖人非不知大惡不可冒,大忌不可犯,而敢為無忌憚之行也;彼見天下靡靡焉日入於亂也,不有人起而救之,則其禍将不可勝窮。

    天之所以生聖人者,固非令其安衣坐食,同於庸衆無能之人已也。

    彼庸衆無能者不能為善,亦不能為不善,其避大惡,畏大忌,固宜。

    而聖人承天之意,以為非我莫能定天下之亂,較量於經權輕重之間,卒然振發,甘心得罪於人而獨求合於天,雖冒大惡,犯大忌,而不自疑。

    故堯、舜不惜以天下與人,而湯、武至以臣弑君。

    何者?其心之安也。

     昔者孔子,大夫也,而作《春秋》。

    《春秋》,天子之事也,其賞罰進退皆非一人所得私;而孔子行之不顧者,亦其心之所安也。

    當是時,綱紐廢弛,民人塗炭,諸侯互相攻滅,而弑君弑父之禍複公行而無所忌,使當禹、湯、文、武之時,皆所誅讨夷滅而不赦者;而周天子暗弱無權,擁天王之虛器而一不敢問,其勢将無所底止。

    故天生德於孔子,而孔子亦知非己不能定天下之亂,是以周流於七十二國而應佛、公山畔臣之召,汲汲以求一日之用;意謂苟能反天下於正,其權不必自周出也。

    故曰:“如有用我者,吾其為東周乎?”不幸卒無所遇,無所發其救時之心,不得已而作《春秋》,借天子之權以賞罰二百四十二年之事。

    蓋得位則見諸行事,不得位則諸空言,其事雖異,其道則同;要使天理有一線之存,而亂臣賊子得以稍斂其迹,則雖被僭之名而不辭也。

    故曰:“知我者惟《春秋》,罪我者惟《春秋》。

    ”推孔子之心,雖湯、武之事亦可為之,而況於《春秋》。

    而論者不識聖人之心,謂以天子之權與魯,嗚乎,何其謬也! 子貢言桓公殺公子糾,管仲不能死,且又相之,以為未仁,而孔子曰:“管仲相桓公,霸諸侯,一匡天下,民至今受其賜。

    微管仲,吾其被左衽!非若匹夫匹婦之諒,自經於溝渎之中,而人不知。

    ”則是匹夫匹婦之諒,孔子所鄙不為,而深有取於管仲者,豈非以有志於天下,則小節不足以奪之與!孟子生於戰國,其語齊、梁之君,皆以行王政安天下為急;彼其時周天子固在也,而不以為嫌者,蓋其心即孔子作《春秋》之心,故曰:“乃所願則學孔子也。

    ”夫《春秋》作而後亂臣賊子懼,則《春秋》不可不作也。

    使孔子不安於心,亦避大惡,畏大忌,而不敢作,則亂臣賊子必無所懼,是孔子亦庸衆無能之人而無益於天下者也,豈天之生聖人之心也哉! 因讀蘇明允《春秋論》而作。

     【正統論上】 論正統者衆矣,自宋歐陽修以至國朝魏禧,予所未見者不論,所已見者予皆有以識其說之非也。

    夫統有分合而無正僞,而正不正不關於其統。

    論者泥於其名,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