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與時代的氣運-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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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體 中國的文體是獨有的,為世界上他國所無。

     古代希臘人寫的歷史就隻是記錄,另有史詩才是文學的。

    他們不能有像堯典、虞書、黃帝本紀、與左傳那樣的文體。

    柏拉圖集中所收的哲學,若非演說體,即是問答體,沒有像易繫辭與莊子的文體。

     至於希臘的文學,則除了史詩便是戲劇,但沒有像離騷與宋玉的賦那樣抒情的文體。

     在西洋,抒情詩早有,但抒情文則遲到一直後來才有抒情的散文體,但也還是貧缺。

    中國抒情文體的發展,自楚辭漢賦至蘇東坡的赤壁賦,與柳宗元的永州八記、歐陽修的醉翁亭記等,文體與內容如此豐富闊大,乃是因為能寫情寫到了天性與事理之際,文章的昇高到了文學與非文學之際。

    中國之所以能有賦體,是文章寫到了韻文與非韻文之際。

    又如三國演義紅樓夢等小說,則是寫到了小說與散文之際。

    如元曲、崑曲與平劇則是寫到了戲劇與散文之際。

     平劇白蛇傳可以隻演其中的斷橋或水漫金山,對全劇的結構可以是不連續的。

    因為中國的戲劇也是有調而非旋律,若西洋劇則其結構是旋律的,像羅蜜歐與茱麗葉即不能隻拆出一段來演。

    中國劇可以隻演一段,即是戲劇亦在劇與散文之際。

    非旋律的即帶散文化,小說所謂百忙中忽有此閑筆,戲劇則如演水漫金山,揚子江中的蝦兵蟹將與天兵天將正打得緊張處忽然耍起槍花,對方拋槍過來,這邊用雙?接住了送回去,對方又拋槍過來,這回是背身用腳反勾,把來踢回去,這也是對旋律的散文化。

    而因為有調,故散文亦可以是樂;禮樂文章的樂。

    這才是中國文學的文體。

    而形式亦即是內容,中國文學的文體與中國文學的性情是相一緻的。

     「擊壤歌」的敘事這樣散漫,然而全文有一個強大的意志將它統攝起來,這意志是息,而亦因文體是調纔可能,若行於旋律,則不可能如此。

    調行於息,是生命的波瀾瀲?壯闊,所以寫文章的人總是神志清楚的。

     而旋律則是力學的,作者被自己的作品的旋律捲了去,讀者把來讀了之後亦隻會感覺到人的無力。

    而旋律的敘事若是散漫,那就全篇無法將它統攝起來了。

     旋律必是連續的,調則可以是不連續的。

    旋律是螺旋式進行的,而調則會有反。

    詩有連綿體,如「西洲曲」與「春江花月夜」,四句一換韻,平轉入仄,仄又轉出平,前四句的末尾二字即把來重複,用為下四句的開頭,詞意似連非連,時或是相反。

    其實文體亦是這樣的行於陰陽迴盪之氣。

    如離騷,我是上回教學生讀,始看出它的反復徘徊,層次的展開很分明。

     又如易經六十四卦,卦卦相連而相反,向著縱的展開與向橫的展開同時為一體。

    我喜愛易繫辭與莊子的文體似重複非重複,像波瀾的波波相似而又相異,像盛開的花,瓣瓣重複而非重複,寫出這樣的文章時,作者一定比誰都更自知,心裏歡喜。

     再則朱天文的小說「青青子衿」,寫這樣一個打動人心的故事,而看起來卻像是散文。

    惟因不是旋律的寫法,故可以寫得這樣的有力量。

     我讀時可以想像作者寫它時臉上的端正與認真,她是這樣的神思清明,而對於碧娟與清旺的人疼惜不盡,兩人都是有愛情與志氣的啊,而遭遇的是這樣的一個社會。

    多可珍重的兩人掘筍的那一段景物,做巴士車掌小姐的這麼歷然的現實,而又對誰都無可怨,街上的車上的那些人使你對他們隻有是好意的,連對於那般嬉皮少年。

    她對清旺「你要為阿姐爭一口氣」的懇願,而清旺的則是男孩子的想要學上做好而不能的反抗。

    碧娟到底發燒病倒了,為了讀夜校又當車掌小姐的辛苦,為了單衣薄裳對冷雨與寒氣硬掙,為了今天看見清旺也入了嬉皮淘裏上來巴士裏。

    她睡著發燒中聽說清旺剛才來過阿姊的宿舍,不敢見面又去了,她能想些什麼呢?她能批評些什麼呢?碧娟隻想起從前與清旺上下學,在田畈玩時聽清旺朗朗的童音說話。

     這不是可對誰怨怒,不是可對誰報仇,而隻可以是起來一個革命,把天命都來革新,即是把今天世界性的產國主義社會的惡因果律一刀斬斷,開出新的時代,為了碧娟,也為清旺,也為像街上的與巴士上的那些人。

    我們大家一淘來! 中國文學就是革命的文學,所以文體是調而非旋律的。

    旋律是縛於因果性的,而革命是不連續的,每每會中途改變。

    如日本明治維新是起源於反對幕府開港,所以喊尊皇攘夷,而途中即變為也來開港。

    尊皇先是說要幕府與朝廷一體化,中途即變為倒幕。

    旋律隻是力學的,力學上有反動,但不是革命。

    革命必是有調,調是行於大自然的息。

    小時候讀「唐詩三百首」吟出調來,讀「古文觀止」也哦出調來,所以讀詩文稱為吟哦。

    日本萬葉集的歌也音節朗朗,是調,不是旋律。

    中國文學是這個調發展到了詞、曲與評彈。

    民國以來模仿西洋文學,完全不講究這些,大學文科的學生連信口吟吟詩也不會。

     寫到這裏,仙枝來信說一位朋友談三三集刊,他們認為「擊壤歌」讀者可以接受,評論也好,而散文好像都是一樣,有些人不覺會以訕笑的態度看散文。

    朱天文聽了很洩氣,仙枝也悵惘。

    但他們所說的是不對的。

    「擊壤歌」雖列於散文,但也可說是小說,小說有故事,而評論則有理論,讀者容易說好,惟散文一似沒有什麼東西,單是寫的性情,而未成故事或理論,所以讀者不易知其好。

    其實是散文另可看出作者的有天才沒有天才。

    如日本近代小說家,惟吉川英治、尾崎士郎與川端康成能散文寫得好,如海音寺潮五郎、司馬遼太郎與三島由紀夫寫的散文就缺少風姿。

    所以保田與重郎專寫散文與歌,不屑小說。

    不屑小說是太過,但寫小說比寫劇本容易見性情,詩與散文又比小說容易見性情,寫劇本與小說可以作偽,寫詩與散文不可作偽。

     「而散文好像都一樣」,是不懂文章。

    寫文章固然是忌都一樣,就是忌重複。

    我曾與保田與重郎說尾崎士郎後來的作品亦犯重複,雖然每篇小說的內容不同,但氣氛還是重複。

    保田忙問:「我寫的東西也犯有重複嗎?」我說:「你沒有犯重複,因為你不曾墮入當今文壇的作品多產主義。

    」但是不懂的人隻看小說與評論的內容不同,就是不一樣,看未涉故事與理論的散文,便以為都一樣。

    這隻是可比無趣的人看天,天天都是一樣。

    那樣的讀者,其實也是並不能懂得「擊壤歌」的。

    這裏隨意引一句、「風起的時候,我就會變得口齒不清」,有幾人讀了能曉得是好得了不得? 數學與物理學是為工程師與教師寫的,不是為大眾寫的,最好的文章也是為大眾的教師與革命幹部寫的,如孫先生的三民主義是為國民黨員寫的。

    或曰、文章是樂,如國歌的要大家都唱纔好。

    但是這句話要加上時代性。

    現在的猴子音樂最被青年所接受。

    以前如西漢,司馬相如與司馬遷的文章都被讀者接受,北宋是歐陽修蘇軾的文章都被接受,現代也要開出新的好時代,好的文風纔可以也被普遍接受。

     而文章的最高責任對象是天地神明,不是大眾或大眾的教師與工程師與革命的幹部,乃至國家,因為國家與所有人類也都是要對應得天地神明的。

    亦就是說要對應得大自然的五基本法則,是這個緣故,所以數學與物理學可以不拿大眾為對手,而世人無論識與不識,莫不景仰。

     易經、史記、赤壁賦亦並不以大眾為讀者,而永遠是代表無數時代的最高文章。

    今如日本,被最多讀者接受的是穢褻刊物與漫畫,最少人讀的是萬葉集、古事記、碧巖錄,與湯川秀樹的諾貝爾物理學獎論文,然而今天日本所藉以立國者亦還是在此不在彼。

     ※魁星在天 去年在台北,到基督之家做禮拜,聽唱聖哉耶和華,我的全身徹底感覺著了大自然的一個強大無敵的力量。

    因想起中國是商朝也有這樣強大的力量。

    中國現在也許還是需要像詩經裏商頌與大雅裏的上帝。

    這回又是為寫中國文學史話,回想回想,重新感覺得書經、詩經與易經的文章的高曠雄勁,實是連後來漢唐的亦非其比,何況今天的卑隘靡弱的文學作品。

     八、九年前,日本東京新聞與伊拉克文化部在東京主辦美索波達米亞古代文明展覽會,開幕前一日先招待皇族與名流觀覽,社長與良氏緻辭:「看了五千年前乃至七千年前的這些文物,使人不得不想,從那時到今天的我們簡直沒有進步,也許還不及那時的。

    」但我當時隻是聽在心裏。

     其後一次與谷川徹三氏(元法政大學校長,美術評論家)談到陶器,他說:「陶器是世界上中國的第一,日本的不能及,波斯的亦差得遠。

    尤其漢朝的陶器更好過唐宋的。

    但都不如殷銅器,殷銅器是把所有研究美術的人都壓倒了。

    」我也隻是聽在心裏,有時又來想起。

     日本人收藏有中國新石器時代的陶器大壺二,形如陀螺狀,一贈中國博物館,又一陳列在日本博物館,名陶工岡野法世見了貼地佩服,我問好在哪裏,他說:「那樣的強大而自然,絕對不是今日的我們所能想像。

    」我也聽了而未能豁然。

     而現在我是從詩經,纔把文明史上的這個大問題來作了一次徹底的思考。

    詩經大雅有殷師出征徐方的話及周師「肆伐大商」的話,那句子的音律,一個字一個字都是徹底的,絕對的。

    那種強大,若拿來比印度的西巴神每舞時雪山與恆河都為之搖動,則詩經的是更現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