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籍溯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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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學與史籍,非一物也。會通衆事而得其公例者,可以謂之史學;而不然者,則隻可謂之史籍。史學緣起頗遲,而史籍之由來,則甚舊也。

    英儒培根氏,根據心理,分學問為三類:一曰屬于記憶者,史是也;二曰屬于理性者,哲學是也;三曰屬于情感者,文學是也。中國四部中之史,與其所謂屬于記憶者相當,可不俟論;經、子與其所謂屬于理性者相當;集與其所謂屬于情感者相當,雖不密合,亦姑以辜較言之也。

    文學之書,自為一類,蓋自二劉立《詩賦略》始(集部後來龐雜至不可名狀,然追原其始,則固所以專收文學之書,《七略》中之《詩賦略》是也。範、陳二史,著諸文士撰述,皆雲詩、賦、碑、箴、頌、诔若幹篇。王儉《七志》猶以詩賦為文翰志;至阮孝緒《七錄》,乃以文集為一部。蓋緣後人學問日雜,所著之書,不複能按學術派别分類,乃不得不以人為主,編為别集也。此自後來之遷變,不害始刨《詩賦略》者體例之純),史則尚附《春秋》之末也。然則劉《略》以前,探索原理之經、子,記載事物之史,發抒情感之文,皆混而為一矣。此自古人學問粗略使然,然亦可見其時客觀觀念之阙乏也。故曰:史學之緣起頗遲也。雲史籍之由來甚舊者:人類生而有探求事物根底之性,故必知既往,乃知現在之見解,人人有之。與其戀舊而不忍忘之情,故一有接構,辄思考究其起源;而身所經曆,尤必記識之,以備他日之覆按。當其離群索居,則于宇宙萬物,冥心探索;群萃州處,又必廣搜遺聞轶事,以為談助。思索所極,文獻無征,猶或造作荒唐之辭,以炫人而自慰;況其耳目睹記,确為不誣,十口相傳,實有所受者乎?此民間傳述,所以遠在書契以前;而史官記載,亦即起于始制文字之世也。

    史官之設,亦由來已久。《玉藻》曰:“王前巫而後史。”又曰:“動則左史書之,言則右史書之。”《玉藻》所記,為王居明堂之禮,必邃古之遺制也。《内則》稱五帝、三王,皆有史。而《周官》所載,有大史、小史、内史、外史、禦史之分,又諸官皆有史,蓋世彌降,職彌詳矣。就其書之存于今者觀之:《尚書》,記言之史也;《春秋》,記事之史也;《大戴記》之《帝系姓》,及《史記·秦始皇本紀》後所附之《秦紀》,小史所掌之系姓也;古所謂《禮》,即後世所謂典志,亦必史官所記,惟不知其出于何職,大約屬于某官之事,即其官之史所記也。古代史官之書,留诒于後世者如此。

    民間傳述,起源尤古。就其所傳之辭觀之:有出于農夫野老者,亦有出于學士大夫者;有傳之未久即著竹帛者,亦有久之乃見記載者;其所傳之事,有閱世甚久者;亦有相去不遠者。傳之久始著竹帛者,其失實多;而不然者,其失實少。(如《管子·大、中、小匡》篇述管仲事,有可信者,有極悠缪者,即由其或以史籍為據,或出輾轉傳述也。所傳之事,出于近世者,多系人事;其出于荒古者,則不免雜以神話。太史公謂百家言黃帝,其文不雅馴,蓋即如此。纖緯荒怪之辭亦必非全無根據,蓋亦以此等傳說為資料也)今日讀古書,固不能一一知其所出,據此求之,猶可得其大略也。

    《史通》分正史為六家;一《尚書》,二《春秋》,三《左傳》,四《國語》,五《史記》,六《漢書》。《史》《漢》皆出後世,《左氏》,近儒謂後人割裂《國語》為之,說若可信,《國語》則《尚書》之支流餘裔耳。何以言之?《尚書》重于記言,既記嘉言,自亦可記懿行;既記嘉言懿行以為法,自亦可記莠言亂行之足為戒者也。古者設官記注,蓋惟言、動二端。典禮之書,後人雖珍若球圖,當日僅視同檔案,等諸陳數之列,迥非多識之倫。《系世》所記,更屬一家之事,故溯史職者不之及也。至《史》《漢》出,而體例大異。《漢書》原本《史記》;《史記》亦非談、遷所自作,觀《世本》之例,多與《史公書》同,則系當時史官記注成法如此,談、遷特從而網羅之耳。《帝紀》及《世家》《年表》蓋合《春秋》及《系世》而成,《列傳》出于《國語》,《史記》稱列傳猶曰語(如《禮志》述晁錯事,曰見袁盎語中),《書》《志》出于典禮。前此不以為史者,至此悉加甄采;前此隻有國别史,至此則舉當日世界各國之史,合為一編。史籍至此,可謂大異于其故,蓋浸浸焉進于史學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