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天天浮世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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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太太以後就等吃香喝辣吧!努力營造一個很有憧憬的未來。

    豆苗心裡覺得空蕩,好像一間沒有家具的房。

    原本自己在需要支持,需要安慰的時刻,每天居然還要強打精神安慰爹娘,也不能跟遠方的男朋友訴說衷腸。

    豆苗一心想叫男朋友讀好書,不要為生計奔忙,不要為她擔心。

    如果男朋友知道自己過得這樣凄涼,一定想早早回去掙錢養豆苗。

     豆苗就這樣活在一個陌生的城市裡,每天硬着頭皮出門,内心覺得很寂寥,而面子上還得表現得很風光。

    雖然父母在身邊,豆苗卻老懷念家鄉小城市的安甯,閑暇的時光與朋友一起去逛商場的日子。

    那時候的豆苗心無芥蒂,衣食無憂,從沒想到有一天要為自己讨生活而感傷。

    而現在的豆苗,才幾個月,就生活在自己編制的花環與謊言中,心裡覺得很沒有着落。

    豆苗在這城市裡沒有朋友,沒有可以傾訴的對像,這城市的霓虹燈一到夜晚分外明亮,這城市的人每天在身邊穿梭像螞蟻一樣,這城市的街道有的康莊有的小雞肚腸,這城市的商店琳琅滿目五彩缤紛卻沒有一樣屬于豆苗這樣的異鄉。

     突然間,豆苗可以擺脫走在大城市的無助與恐慌,常駐鄉間了。

    很多公關不願意,特别是出身大上海的本地姑娘,它們無法忍受鄉下的寂寞和清苦。

    但對豆苗這樣的異鄉客來說,卻有種發自内心的解放。

    豆苗想,最少,我在這城市立足了,最少,我在這城市憑自己的能力放下一張床了。

    這是個好的開端,我先在這城市的拐角插上一面小紅旗,以後再慢慢向裡推進。

    以前共産黨鬧革命,不也是農村包圍城市的嗎?隻要不叫我跑單幫,讓我穩定下來,我就可以好好幹啦!豆苗突然對肥經理的理論不屑一顧,什麼阿土仔買地買房子?這都是富人吃飽了撐的,對窮人的笑話。

    豆苗現在非常理解第一批暴發戶的心态。

    豆苗也下定決心,等自己賺到第一桶金的時候,也首先就買房置地,随你吹得天花亂墜,我再有錢都不會去買遊艇。

    不為什麼,就為買個安心。

     豆苗的宿舍被安排在一幢租來的民房的3樓。

    豆苗進去的時候心頭一涼,裡面除了兩張床,連張桌子都沒有,頭頂就一盞30瓦的燈,光秃秃一個頭,連罩子都沒有。

    更别提什麼衣櫥梳妝台了。

    也許是因為鄉下地界,房間卻很寬敞,足有30個平方,張口一說話都有回聲。

     和豆苗同住一間屋子的是公關部另一個小頭目。

    豆苗進去的時候,她一點沒有他鄉遇故知的喜悅,卻是闆個臉頭也不歪地繼續做自己的事情。

    豆苗滿臉的堆笑就僵硬在那裡不曉得怎麼收回。

    不過豆苗很快就調整好尺度,也擺出一副别人欠她5000塊錢的衰相回應。

    大家都出來混飯吃的,誰想擠走誰啊? 豆苗跑到最最附近的小店去買生活必備品。

    這個最最近的小店在度假村與豆苗的宿舍之間。

    如果豆苗哪天沒趕上班車去度假村,走過去的話,得走45分鐘才到村門口,而這小店就在豆苗走22.5分鐘的拐彎口上。

    小店的東西都很劣質,連洗衣服的盆都薄到手按到底的話可以感覺地面的凹凸不平。

    肥皂也是那種當地的土産,好像都不放什麼化學劑的,就是豬油與皂莢汁捏在一起。

    豆苗苦笑笑,想,就算純天然吧!奇怪,都90年代了,還上海的鄉下,怎麼這樣落後?下次從上海來,記得要帶香皂洗衣粉過來。

     後面更落後的地方豆苗還沒想到。

    豆苗第一天洗衣服,當然是手洗。

    把衣服搓了領口袖口後泡在盆裡,打算第二天一早清幹淨。

    結果第二天早上一網盆底淤積的泥,還有已經由白染成黃的襯衫,心下大驚,忍不住呀地叫了出來。

    一樓水房裡的一個男服務生看了一眼,笑道:“你一定剛來,南彙的水是不能泡衣服的,一半都是泥,要抓緊洗。

    ”豆苗說:“現在還有這樣的自來水?”男服務員說:“已經好多了。

    我們剛來的時候,這裡是不通自來水的,兩年前。

    ”豆苗眼睛張得老大:“不會吧?這裡是上海啊!94年還沒有自來水?我們鄉下大概都有了。

    ”男服務員說:“你以為上海就滿地黃金啦?南彙是上海最窮的鄉下,這裡是離南彙縣最遠的鄉下。

    20年前,你腳下的這片地是沒有的,都是大海。

    ”豆苗真的眼珠都要掉下來,趕緊擡腳,輕輕踩,生怕把這片還沒自己壽命長的土地踩出海水來。

     豆苗生活在這裡,吃住都在這一片,才發現裡面的故事很複雜很精彩。

    首先,她的同屋,那個小頭目很少回來過夜,後來才知道她和這裡的财務總監有特别關系,夜夜與郎共眠。

    再後來發現其他的小女孩也都或明或暗找了個靠山。

    有跟部門主管的,有跟副老總的,有跟項目經理的,最可笑的居然有女孩相貌不怎麼出衆的,就找了南彙土著的鄉長。

    雖然是鄉長,你也不可以小瞧,因為上海就是省,南彙就是縣,這鄉長好歹也是局級以上幹部,而且現官不如現管,靠上地頭蛇,連副老總都奈何不得,逢個卡脖子的事情,總請那比較難看的姑奶奶出面擺平。

    因此,這裡是個公關部的姑娘,都頭昂昂的,自以為自己是副宮娘娘。

    誰拿誰都不當數,誰領導誰都困難。

    剛進公關部的女孩剛開始總被壓迫在最底層,苦活累活都包攬,說話也不硬氣,做事陪着小心,受不住的沒多久就卷了鋪蓋滾蛋,受得住的因為心理不平衡,很快也加入這個行列。

    這裡的絕配就是,領導都是男同志,當然也許城裡有家眷,但這裡天高皇帝遠,所以領導都以配個小蜜而長臉,因為大家都有,所以誰也不笑話誰,就算是孤身在外炖的野餐吧! 豆苗就覺得不适應了。

    别看豆苗從外省來,還是很自命清高的,把這裡當鄉下,把這裡所有沒品位的男人當驢馬。

    雖然面上笑眯眯,心裡很是看不起。

    豆苗也是見過世面的,從不覺得所謂的行政總裁,财務總監很牛逼,心想,出了這村子,估計都是失業中年。

    不找個靠山吧,受人欺;找個靠山吧,那真是沒把自己當人,低賤了自己。

     豆苗這時候下定決心,我誰都不靠,大不了我也走人,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人還不至于落魄到到個鄉下地方賣身的程度吧? 豆苗于是被大姑娘小姑娘,少奶奶姑奶奶,通房丫頭撥火丫頭像算盤珠一樣撥弄來撥弄去。

    每個人都對豆苗說:“去,看看蒙古包裡的客人投訴什麼。

    ”“去,跟客人通報一下今天的菜單。

    ”“去,把這個月的工作彙報寫一下。

    ”“去,看看今天是不是大潮汐。

    ”豆苗最慘的時候,被客人逼着通過廁所的下水道。

    有變态就喜歡折磨公關,不把公關當人看。

    任你跟他解釋這裡有專門的水管工,他就以讓你替他服務,看你穿一步裙卻蹲着身體拿水拔通廁所為消遣。

    豆苗碰上這樣的主,恨不得直接拿水拔捶到客人臉上,順便把他眼屎鼻涕都拔出來。

     豆苗很多時候都想不幹了,甩袖走人。

    更多時候想,要是這時候掉下一年青英俊富裕有修養的大款來救命就好了,給豆苗房子汽車戶口一切,豆苗也能分出多餘部分養她的小白臉哥哥。

    豆苗在痛苦中煎熬的時候就全靠幻想,編織美麗的童話故事麻痹自己,比方說某天摩洛哥王子來這裡度假,然後開着勞斯萊斯就把自己接走了,順便走的時候要求那些少奶奶沿街歡送,另幾個特别可惡的女魔頭專門請來給自己倒痰盂罐。

    想着想着,豆苗就很平衡,有時候邊幹活邊忍不住笑出聲來。

     周圍的人都對豆苗敬而遠之,覺得這姑娘很奇妙,每天忙碌着并不多言,脾氣好到非常能忍耐。

    豆苗對客人永遠挂着職業的微笑,而對所有的同事都不理不睬。

    有些大膽的當地民工,主動向豆苗發出信号,比方說替豆苗洗衣服,或者早上等豆苗用自己的摩托載豆苗上班,都被豆苗禮貌回絕。

     豆苗從沒想過紮根這裡,就等着有一天混到戶口馬上走人,或者有更合适自己的職業也趕快離開。

    但不曾想到某天出了個意外,導緻她差點成了鄉下的媳婦。

     豆苗出事的那天是大潮汐。

    原本那天氣是不适合小賽艇出海的,一個大浪頭打來好幾米高,賽艇就像浮萍在海面失去控制般搖蕩。

    通常這時候都休航。

    怎奈這世界就有既有錢又有勢,又不怕死的主。

    那天總裁陪同個特有型有款的,屬于大款中極品的中青年帥哥哥來。

    豆苗印象裡的有錢人都很糟糕,不是半秃頂,就是大肚腩,最講究的也是相貌上的歪瓜癟棗。

    因為豆苗有個成功的固定模式,那就是先天相貌不足加早期貧困加青年缺乏教育加後來的奮發圖強。

    隻有這樣的赤貧階層,貧窮到除了努力一無所有了,才能狠下心來一心事業。

    不過這個帥哥哥是例外。

    豆苗知道他有分量,是因為居然能出動總裁屈就陪同。

    豆苗就見過一次總裁現身,是為了陪同上海副市長趙啟正前來視察。

    豆苗估摸着這小子來頭可觀。

     許多年後,豆苗都出國了,看見國外的八卦新聞,說上海某大亨行事低調,總在香港混,然後配上那幅大亨的藍灰條條馬甲和鴨舌帽的照片,豆苗驚得說不出話來,她指着那張照片,對旁邊的朋友說:“啊?居然是他?想當年,他,他給我送過花!”當年的時候,豆苗并不知道大亨是做什麼的,也不曉得他富可傾城。

     按說這種又風光又露臉的事情是輪不到豆苗出場陪的。

    豆苗也就是個打雜,端個茶倒個水,從門縫裡遞塊手巾什麼的。

    巧的是,那天正趕上大風,一場風把豆苗推到台前。

    怪不得人一說愛情故事都是風花雪月的事,大約是無風無花無雪無月就不成了愛情。

     度假村的人,沒有不知道出海的危險性的。

    平日裡風和日麗還三天兩頭出差錯呢!經過豆苗處理的脫臼蹭皮事件掰着手數不過來。

    今天老總和大亨要頂風作案,公關部怎麼也得出動個人伺候着。

    這時候原本都喜歡搶鏡頭的,一看這滔天巨浪就都縮回頭了。

    大家目光都盯着豆苗。

    豆苗硬着頭皮說:“我去。

    ”确切地說,豆苗是被逼上梁山的。

    她是處于工作的責任心和在其位謀其職的保住飯碗心态出頭的。

    不過如果豆苗知道自己要遭受這樣大的折磨,打死她她都不會出海了。

     大亨上了小賽艇,還想逞能,說要坐船頭。

    豆苗說:“哥哥啊,人家歌都唱到‘妹妹我坐船頭’哥哥在岸上走,您就把這特别的榮耀讓給我吧!”豆苗把哥哥結實地捆在後排的座位上,又把老總捆好了,自己很大義凜然地就抓住了船頭的扶手。

    駕駛員看見豆苗的樣子,很擔心地問,你行嗎?豆苗說,開吧,慢一點好了。

    前排的座位是沒有安全帶的,全靠兩手的力氣拉牢,一個閃失說不定就給抛到海裡。

     駕駛員沿着河道輕巧地兜了一圈,控制着速度出海了。

     海灣口上浪頭小,并不怎麼危險。

    後排的帥哥覺得不刺激,大喊着,走遠點走遠點,到遠處的貨輪那邊。

    駕駛員說,不行,今天風大,危險。

    老闆不悅了,說,你小心開,出了事情你負責任,盡量開遠。

    駕駛員隻好前行。

     浪頭一個接一個打來,後排的領導同志們就覺得一個浪頭沖在頭上很刺激,全然不顧前頭的豆苗臉色煞白。

    每個浪頭過來的時候,船頭就會高高翹起,豆苗得費吃奶的力才能抓住欄杆。

    越往後沖,豆苗越覺得兩手無力,其中有個浪頭過來的時候,豆苗整個身體都橫在半空中了,就兩隻手牢牢抓着保險杠。

    豆苗的眼淚迎着風就下來了,前所未有的恐懼。

    以前豆苗坐過山車的時候,就覺得那是世界上最恐怖的過程了,看自己一頭栽下去,心提到嗓子眼。

    旁邊有男朋友陪伴,身前有安全護欄還驚叫不已,一下過山車,就很嬌滴滴地躺在男朋友懷裡說惡心要吐。

    豆苗現在才知道,真正的恐懼是讓你吓到想叫都叫不出來的,腦袋好像就放在懸空的繩索裡。

     終于,一個大浪頭打來的時候,豆苗漂亮地騰空飛起,在空中轉了幾個旋轉,非常響亮地重重砸在船艙裡。

    豆苗連一聲都沒來得及吭,就背過氣去。

     後排的領導哎呀叫着想站都站不起,驚呼快回快回!快艇倉皇掉頭奔回去。

     後面的事情豆苗全然不知道,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救護車送到醫院的,還是被老總的汽車送到醫院的。

    反正等豆苗悠悠轉醒過來的時候,就感覺腦袋和身體是分家的,怎麼都聯系不到一塊。

    豆苗試着握了握手,根本沒感覺,好像拳頭是借來的一樣。

    豆苗想:完了,我這下殘了。

    北京的男朋友怎麼辦?豆苗奇怪,自己第一感覺不是自己未來怎麼辦,卻是那個小白臉沒人養活了。

     後來豆苗聽她的小第三者說,當時她樣貌可怕,臉腫得像豬頭,身體爛成一灘爛泥,估計後來張國榮哥哥從24樓跳下來也不過就那麼慘。

     豆苗躺在外鄉的醫院床上,一絲一毫不能動,看見旁邊一個陪床的男孩,動了動嘴唇。

    男孩非常喜悅說:“你醒啦!”然後沖出房門叫大夫。

    大夫走過來翻翻豆苗的眼皮,說:“顱壓還是有點高,其他沒什麼大礙。

    肋骨斷三根,左一右二,脊椎後的算盤珠一個脊柱内陷1/3,好了以後應該無大礙。

    你暫時不能動,也動不了,給你補充點營養液,尿排在尿盆裡。

    ” 豆苗的心寬了一些,醫生好像沒提殘廢的事情,也許已經殘廢,遲說早說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