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潰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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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來,真澄的心底還殘存着一縷微妙的希望,那就是阿鐵也許會在最緊要的時刻站出來。

    她期待着阿鐵能與狼搏鬥一番而死去,這樣她就會原諒他的殘暴。

     然而阿鐵始終畏縮不前,甚至打算等到鹿澤莊徹底倒塌。

     現在,真澄完全看清了他的嘴臉。

    她對自己被那些男人玷污的身體感到嫌惡,對自己的行為也感到了羞愧。

     “我也要從這裡出去!”中江真澄看着島崎,平靜地說出了自己的打算。

    她再也不能待在這裡。

    她并沒有僥幸逃生的心裡,隻是想到涸沼涼介從這裡一走,剩下的男人除島崎外,個個心地卑劣,不能跟這樣的人死在一起。

     “畜牲!誰讓你出去了?”阿鐵用力敲着桌子。

     “你阻攔也沒用,我決不願和你死在一起!”真澄說着站起了身子。

     阿鐵的臉又扭曲了,但這次他沒有對真澄使用暴力。

     中江真澄也到廚房去了。

     沉默又籠罩着大廳。

     桌上的一隻玻璃杯滑落到地上,“叭”地一聲摔破了。

    杯子正好落在乾博子的腳下,清脆的破裂聲使她從座位上彈了起來。

     博子走到正宗思的身邊對她說:“我也要出去,就把波蒂托付給你了。

    到了最後的時候,它自己會跑的。

    好吧,就拜托你了。

    ” 乾博子的身影也消失在廚房的方向。

    島崎安雄無言地目送着她的背影。

     已經有四個人要走了,島崎感到自己心裡有些動搖。

    不是由于他們走後的寂寞和不安,他已經打算和鹿澤莊共命運了。

    這時動搖是由于兩位女性的離去。

    誰都知道,一出去就會被狼群撕成碎片。

    她們在明白會是什麼結果的情況下,仍敢于走向死亡的彼岸,對她們的決心,島崎感到不知所措;也許,自己提議留在鹿澤莊是個錯誤。

     風刮得更猛了。

     “我也去吧。

    ”内藤節子也擡起了身子。

     “是嗎?你也要去呵。

    ”島崎擡頭看她從一邊走了過去。

     “傻瓜,都是傻瓜!”松本重治怒氣沖沖地叫着,“他們到底要幹什麼?” “都被狼吃了就好了。

    ”井上五郎附和着。

     “是呵,被狼吃了才好呢!他們五個人去喂狼,狼就會吃飽肚子,那時候我們說不定就能下山了噢。

    ”阿鐵小聲詛咒着。

     沉默又恢複了,各人都在想着自己的心事。

     剛才幾位女性的神情是自若的,甚至是剛強的,但是她們聲明出去時那短促的語言卻清楚地勾畫出了各自的心中的悲哀。

    她們的宣告,無疑給其餘的人帶來了壓力。

     松本、阿鐵那一夥人都鐵青着臉,垂頭而坐。

    鹿澤莊不時發出可怕的“叽嘎”聲。

    狂風一陣陣地從一半成了房架的鹿澤莊掠過,發出呼嘯聲,這些聲音猶如地獄死神的召喚。

    死神等候在屋内屋外。

    不管怎麼選擇都難逃一死。

    差别是在出去的人先死一步。

    對于無視死亡的世界,毅然走出門外去擁抱死神的三位女性,使留下來的人心情更複雜。

     “先生……”島崎聽到老伴在招呼自己。

     他默默地扭頭看了看妻子。

     “我們也……”君枝隻說出了一半,然後默默地抓住了丈夫的手。

     島崎看着妻子,他明白了妻子想說的是什麼。

    她的雙眸裡流露出了超越語言的意志。

     “可是……” “不!”君枝平靜地搖了搖頭。

     “是嗎?”島崎收回了視線。

     妻子提出了離開鹿澤莊的要求,心裡自然明白走出去意味着什麼。

    君枝已是年老體衰,幾乎沒有絲毫的體力,别說是狼,就是狐狸也鬥不過的,然而妻子在這種情況下,竟提出了出去的要求,這無啻于提出死的請求。

     島崎從老伴的神色中,終于弄清了她的打算。

    她是要和大家一起出去,當狼群沖上來時,就主動将自己的身體送給那群野獸;這樣就能從狼群中吸引出幾頭戰鬥力。

    她那堅毅的神色,完全說明了内心的打算。

     島崎不禁凄然地抱住了老伴的肩頭。

     他覺得也許真該這麼做,反正是一死,不如把生存的機會讓給年輕人。

    和老伴一起出去,自己也是同樣的命運。

    島崎也完全沒有與狼搏鬥的氣力和機敏,就算是有氣力和敏捷,他也不能扔下老伴自己逃命。

    他會和妻子同時倒下,這興許是件好事呢? 他在妻子肩上撫摸的手觸到的盡是骨頭。

    妻子身上已經沒有肌肉了,全被病魔吞噬了。

     妻子患的是癌症,還有三個月時間——這就是妻子的壽命。

    島崎沒敢告訴她實際病情。

    雖然沒告訴,但妻子已經覺察出來了,肉體日漸衰減,間隔式的劇烈胃疼也越來越緊了,皮膚全然失去光澤,逐漸變黑;對于自己身體的變化,妻子怎能不知呢? 兩個月前,島崎邀妻子外出周遊溫泉,打算花掉教授職務的退職金。

    這筆錢用到妻子生命的盡頭還是綽綽有餘的。

    妻子對他的旅遊計劃感激不盡,哭了。

     這是一次死亡旅行。

     即使有好運降臨鹿澤莊,将他們從死神手裡解脫出來,妻子的性命也不會長久。

    島崎從内心對與妻子的生離死别憂傷。

    他們夫妻沒有孩子,盡管幾次商量過要領養一個,但最終還是沒有,夫妻形影相随感情甚笃。

    然而無情的癌症将要奪去妻子的生命。

    他曾多次為妻子去世後自己怎麼活下去感到悲傷。

    妻子的死,将使他失去生活的目标,甚至比妻子更擔心她的壽命。

     走出鹿澤莊和妻子一同死去,一切煩腦都會消失。

    他也曾想過會不會突然機運改變,但現在他倒覺得如果我們夫妻的死對某人的生存起到作用的話,我們應該死得高興。

    人終有死,不值得畏懼,每個人的生命結束并沒有一定的限制。

    一想到這些,島崎竟覺得妻子的要求打破了他迷惘的思緒,是那麼高潔。

     ——還有,我将死在日本狼的手中。

    島崎在心裡小聲對自己說。

     從事哺乳動物研究的島崎,對日本狼有着莫大的興趣,越研究越發現日本狼難以理解。

    曾有過繁榮家族的日本狼到了明治忽然絕迹了,而連一張皮,一副骨架都沒有留下來,隻是偶爾發現過頭骨。

    在所有動物中,大概隻有日本狼是這樣吧。

     日本狼曾是全國各地信仰的對象,從它們身上産生了許多傳說,被祭為除魔的尊神,成為各地神社的本尊,現在還有不少人相信日本狼的存在。

    可以說,日本狼在民間有着濃郁的浪漫色彩,是帶有芳香的唯一動物。

    現在,這種日本狼群突然揭開了中古傳說的迷霧來到了他的身邊。

     “應該說這是我的夙願。

    ”島崎這麼想。

     島崎站了起來,扶着老伴的肩頭,打算離開大廳。

     “喂,你們去哪兒?”松本沉重地站到他們前面,張開雙手攔住了去路。

    他那發黑的嘴唇在抖動着。

     “松本——”島崎格外平靜地說,“讓我們先走一步吧。

    我祈禱你們好運!” “别去呵,求你們别去。

    你們都這麼急着去死,到底是怎麼想的?”松本擡起充滿憎惡的、充血的眼睛,驚慌失措地掃視了一下留下來的人。

     島崎輕輕地推開了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