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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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象水上的屑沫。

     快到晌午,梅才回來。

    她眼下有些青影。

    不必問了,她也不說,坐在床沿上發愣。

    隻有純的啊啊是聲音,屋中似在死的掌握裡。

    半天,梅忽然一笑,笑得象死囚那樣無可奈何的虛假:“死刑!”說完,她用手擋起臉來,有淚無聲的哭着,小純奔着媽媽要奶吃。

     該傷心的地方多了;眼前,梅哭的是怕什幺偏有什幺。

    這種傷心是無法止住的,它把以前的快樂一筆勾銷,而暗示出将來是不可測的,前途是霧陣。

    怕什幺偏有什幺,她不能相信這是事實,可是醫生又不扯謊。

    已經兩個多月了,誰信呢? 無名的悲苦發洩了以後,她細細的盤算:必須除掉這個禍胎。

    她太愛純,不能為一個未來的把純餓壞。

    純是頭一個,也得是最好的。

    但是,應當不應當這幺辦呢?母性使她遲疑起來,她得和文商議。

     文沒有主張。

    梅如願意,便那幺辦。

    但是,怕有危險呢!他願花些錢作為贖罪的罰金,可是錢在哪裡呢?他不能對梅提到錢的困難,梅并非是去享受。

    假如梅為眼前的省錢而延遲不決,直到新的生命降生下來,那又怎樣辦?哪個孩子不是用金子養起的呢?他沒主意,金錢鎖住那未生的生命,痛苦圍困住了梅——女人。

    痛苦老是婦女的。

     幾個醫院都打聽了。

    法國醫院是天主教的,絕對不管打胎。

    美國醫院是耶稣教的,不能辦這種事。

    私立的小醫院們願意作這種買賣,可是看着就不保險。

    隻有亞陸醫院是專門作這個的,手術費高,宿膳費高,可是有經驗,有設備,而且願意殺戮中國的胎兒。

     去還是不去呢? 去還是不去呢? 生還是滅呢?在這複雜而無意義的文化裡? 梅下了決心,去! 文勇敢起來,當了他的表,戒指……去! 梅住二等七号。

    沒帶鋪蓋,而醫院并不預備被褥;文得回家取。

     取來鋪蓋,七号已站滿了小腳大娘,等梅選用。

    醫院的護士隻管陪着大夫來,和測溫度;其餘的事必須雇用小腳大娘,因為中國人喜歡這樣。

    梅隻好選用了一位——王大娘。

     王大娘被選,登時報告一切:八号是打胎的——十五歲的小妞,七個月的肚子,前兩天用了撐子,叫喚了兩夜。

    昨天已經打下來,今天已經唱着玩了。

    她的野漢子是三十多歲的掌櫃的。

    第九号是打胎的,一位女教員。

    她的野漢子陪着她住院;已經打完了,正商量着結婚。

    為什幺不省下這回事呢?誰知道。

    第十号是打胎的,可不是位小姐(王大娘似乎不大重視太太而打胎的),而小孩也不是她丈夫的。

    第十一号可不是打胎的,已經住了兩個多月,夫婦都害胃病,天天吃中國藥,專為在這兒可以痛快的吃大煙。

     她剛要報告第十二号,進來一群人:送牛奶的問定奶不定,賣報的吆喝報,三仙齋鍋貼鋪報告承辦夥食,賣瓜子的讓瓜子,香煙……王大娘代為說明:“太太,這兒比市場還方便。

    要不怎幺永遠沒有閑房呢,老住得滿滿的,貴點,真方便呢。

    抽大煙沒人敢抄,巡警也怕東洋人不是?” 八号的小妞又唱呢,緊接着九号開了留聲機,唱着《玉堂春》。

    文想抱起小純,馬上回家。

    可是梅不動。

    純潔與勇敢是他的孩子與妻,因他而放在這裡——這提倡蹂躏女性的地方,這憑着金錢遮掩所謂醜德的地方,這使異國人殺害胎兒的地方! 他想叫梅同他回家,可是他是禍首,他沒有管轄她的權利。

    他和那些“野漢子”是同類。

     王大娘問:先生也住在這裡嗎?好去找鋪闆。

    這裡是可以住一家子的,可以随意作飯吃。

     文回答不出。

     “少爺可真俊!”王大娘誇獎小純:“幾個月了?”看他們無意回答,繼續下去:“一共有幾位少爺了?”梅用無聊與厭煩擠出一點笑來:“頭一個。

    ” “喲!就這一位呀!?為什幺,啊,何不留着小的呢?不是一共才倆?” 文不由的拿起帽子來。

    可是小純不許爸走,伸着小手向他啊啊。

    他把帽扣在頭上,抱過純來,坐在床沿上。

    九号又換了戲片。

     載一九三四年八月《文學》第三卷第二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