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二哥加了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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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路非常慎重,左腳邁出,右腳得想一會兒才敢跟上去。
因此左肩有些探出。
在左肩左腳都伸出去,而右腳正思索着的時節,很可以給他照張像,姿态有如什幺大人物剛下飛機的樣子。
自幼兒沈二哥就想作大人物,到如今可是還沒信兒作成。
因為要作大人物,就很謹慎,成人以後誰也曉得他老于世故。
可是老于世故并不是怎樣的驚天動地。
他覺得受着壓迫,很悲觀。
處處他用着心思,事事他想得周到,步法永遠一絲不亂,可也沒走到哪兒去。
他不明白。
總是受着壓迫,他想;不然的話……他要由細膩而豐富,誰知道越細心越往小裡抽,象個盤中的桔子,一天比一天縮小。
他感到了空虛,而莫名其妙。
隻有一點安慰——他沒碰過多少釘子,凡事他都要“想想看”,唯恐碰在釘子上。
他躲開了許多釘子,可是也躲開了偉大;安慰改成了失望。
四十來歲的了,他還沒飛起來過一次。
躲開一些釘子,真的,可是嘴按在沙窩上,不疼,怪憋得慌。
對家裡的人,他算盡到了心。
可是他們都欺侮他。
太太又要件藍自由呢的夾袍。
他照例的想想看,不說行,也不說不行。
他得想想看:論歲數,她也三十五六了,穿哪門子自由呢?論需要,她不是有兩三件夾袍了嗎?論體面,似乎應當先給兒女們做新衣裳,論……他想出無數的理由,可是不便對她直說。
想想看最保險。
“想想看,老想想看,”沈二嫂挂了氣:“想他媽的蛋!你一輩子可想出來什幺了?!” 沈二哥的細眉擰起來,太太沒這樣厲害過,野蠻過。
他不便還口,老夫老妻的,别打破了臉。
太太會後悔的,一定。
他管束着自己,等她後悔。
可是一兩天了,他老沒忘了她的話,一時一刻也沒忘。
時時刻刻那兩句話刺着他的心。
他似乎已忘了那是她說的,他已忘了太太的厲害與野蠻。
那好象是一個啟示,一個提醒,一個向生命的總攻擊。
“一輩子可想出什幺來了?老想想看!想他媽的蛋!”在往日,太太要是發脾氣,他隻認為那是一種壓迫——他越細心,越周到,越智慧,他們大家越欺侮他。
這一回可不是這樣了。
這不是壓迫,不是鬧脾氣,而是什幺一種搖動,象一陣狂風要把老老實實的一棵樹連根拔起來,連根!他仿佛忽然明白過來:生命的所以空虛,都因為想他媽的蛋。
他得幹點什幺,要幹就幹,再沒有想想看。
是的,馬上給她買自由呢,沒有想想看。
生命是要流出來的,不能罐裡養王八。
不能!三角五一尺,自由呢。
買,沒有想想看,連價錢也不還,買就是買。
刮着小西北風,斜陽中的少數黃葉金子似的。
風刮在扁臉上,涼,痛快。
秋也有它的光榮。
沈二哥夾着那卷兒自由呢,幾乎是随便的走,歪着肩膀,兩腳誰也不等着誰,一溜歪斜的走。
沒有想想看,碰着人也活該。
這是點勁兒。
先叫老婆賞識賞識,三角五一尺,自由呢,連價也沒還,勁兒!沈二哥的平腮挂出了紅色,心裡發熱。
生命應該是熱的,他想,他痛快。
“給你,自由呢!”連多少錢一尺也不便說,丈夫氣。
“你這個人,”太太笑着,一種輕慢的笑,“不問問我就買,真,我昨天已經買下了。
得,來個雙份。
有錢是怎着?!”“那你可不告訴我?!”沈二哥還不肯後悔,隻是乘機會給太太兩句硬的:“雙份也沒關系,買了就是買了!”“喲,瞧這股子勁!”太太幾乎要佩服丈夫一下。
“吃了橫人肉了?不告訴你喽,哪一回想想看不是個蔫溜兒屁?!”太太決定不佩服他一下了。
沈二哥沒再言語,心中叫上了勁。
快四十了,不能再抽抽。
英雄偉人必須有個勁兒,沒有前思,沒有後想,對!第二天上衙門,走得很快。
遇上熟人,大概的一點頭,向着樹,還是向着電線杆子,都沒關系。
使他們驚異,正好。
衙門裡同事的有三個加了薪。
沈二哥決定去見長官,沒有想想看。
沈二哥在衙門裡多年了,哪一件事,經他的手,沒出過錯。
加薪沒他的事?可以!他挺起身來,自己覺得高了一塊,去見司長。
“司長,我要求加薪。
”沒有想想看,要什幺就說什幺。
這是到偉大之路。
“沈先生,”司長對老人兒挺和氣,“坐,坐。
” 沒有想想看,沈二哥坐在司長的對面,臉上紅着。
“要加薪?”司長笑了笑,“老人兒了,應當的,不過,我想想看。
” “沒有想想看,司長,說句痛快的!”沈二哥的心幾乎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