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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幹,寒暄之後,就賠罪,說她特來叫她的兒媳回家去,因為開春事務忙,而家中隻有老的和小的,人手不夠了。

     "既是她的婆婆要她回去,那有什幺話可說呢。

    "四叔說。

     于是算清了工錢,一共一千七百五十文,她全存在主人家,一文也還沒有用,便都交給她的婆婆。

    那女人又取了衣服,道過謝,出去了。

    其時已經是正午。

     "阿呀,米呢?祥林嫂不是去淘米的幺?……"好一會,四嬸這才驚叫起來。

    她大約有些餓,記得午飯了。

     于是大家分頭尋淘籮。

    她先到廚下,次到堂前,後到卧房,全不見掏籮的影子。

    四叔踱出門外,也不見,一直到河邊,才見平平正正的放在岸上,旁邊還有一株菜。

     看見的人報告說,河裡面上午就泊了一隻白篷船,篷是全蓋起來的,不知道什幺人在裡面,但事前也沒有人去理會他。

    待到祥林嫂出來掏米,剛剛要跪下去,那船裡便突然跳出兩個男人來,像是山裡人,一個抱住她,一個幫着,拖進船去了。

    樣林嫂還哭喊了幾聲,此後便再沒有什幺聲息,大約給用什幺堵住了罷。

    接着就走上兩個女人來,一個不認識,一個就是衛婆于。

    窺探艙裡,不很分明,她像是捆了躺在船闆上。

     "可惡!然而……。

    "四叔說。

     這一天是四嬸自己煮中飯;他們的兒子阿牛燒火。

     午飯之後,衛老婆子又來了。

     "可惡!"四叔說。

     "你是什幺意思?虧你還會再來見我們。

    "四嬸洗着碗,一見面就憤憤的說,"你自己薦她來,又合夥劫她去,鬧得沸反盈天的,大家看了成個什幺樣子?你拿我們家裡開玩笑幺?" "阿呀阿呀,我真上當。

    我這回,就是為此特地來說說清楚的。

    她來求我薦地方,我那裡料得到是瞞着她的婆婆的呢。

    對不起,四老爺,四太太。

    總是我老發昏不小心,對不起主顧。

    幸而府上是向來寬洪大量,不肯和小人計較的。

    這回我一定薦一個好的來折罪……。

    " "然而……。

    "四叔說。

     于是祥林嫂事件便告終結,不久也就忘卻了。

     隻有四嫂,因為後來雇用的女工,大抵非懶即饞,或者饞而且懶,左右不如意,所以也還提起祥林嫂。

    每當這些時候,她往往自言自語的說,"她現在不知道怎幺佯了?"意思是希望她再來。

    但到第二年的新正,她也就絕了望。

     新正将盡,衛老婆子來拜年了,已經喝得醉醺醺的,自說因為回了一趟衛家山的娘家,住下幾天,所以來得遲了。

    她們問答之間,自然就談到祥林嫂。

     "她幺?"衛若婆子高興的說,"現在是交了好運了。

    她婆婆來抓她回去的時候,是早已許給了賀家坳的貿老六的,所以回家之後不幾天,也就裝在花轎裡擡去了。

    " "阿呀,這樣的婆婆!……"四嬸驚奇的說。

     "阿呀,我的太太!你真是大戶人家的太太的話。

    我們山裡人,小戶人家,這算得什幺?她有小叔子,也得娶老婆。

    不嫁了她,那有這一注錢來做聘禮?他的婆婆倒是精明強幹的女人呵,很有打算,所以就将地嫁到裡山去。

    倘許給本村人,财禮就不多;惟獨肯嫁進深山野坳裡去的女人少,所以她就到手了八十千。

    現在第二個兒子的媳婦也娶進了,财禮花了五十,除去辦喜事的費用,還剩十多千。

    吓,你看,這多幺好打算?……" "祥林嫂竟肯依?……" "這有什幺依不依。

    ——鬧是誰也總要鬧一鬧的,隻要用繩子一捆,塞在花轎裡,擡到男家,捺上花冠,拜堂,關上房門,就完事了。

    可是詳林嫂真出格,聽說那時實在鬧得利害,大家還都說大約因為在念書人家做過事,所以與衆不同呢。

    太太,我們見得多了:回頭人出嫁,哭喊的也有,說要尋死覓活的也有,擡到男家鬧得拜不成天地的也有,連花燭都砸了的也有。

    樣林嫂可是異乎尋常,他們說她一路隻是嚎,罵,擡到賀家坳,喉嚨已經全啞了。

    拉出轎來,兩個男人和她的小叔子使勁的捺住她也還拜不成夭地。

    他們一不小心,一松手,阿呀,阿彌陀佛,她就一頭撞在香案角上,頭上碰了一個大窟窿,鮮血直流,用了兩把香灰,包上兩塊紅布還止不住血呢。

    直到七手八腳的将她和男人反關在新房裡,還是罵,阿呀呀,這真是……。

    "她搖一搖頭,順下眼睛,不說了。

     "後來怎幺樣呢?"四婢還問。

     "聽說第二天也沒有起來。

    "她擡起眼來說。

     "後來呢?" "後來?——起來了。

    她到年底就生了一個孩子,男的,新年就兩歲了。

    我在娘家這幾天,就有人到賀家坳去,回來說看見他們娘兒倆,母親也胖,兒子也胖;上頭又沒有婆婆,男人所有的是力氣,會做活;房子是自家的。

    ——唉唉,她真是交了好運了。

    " 從此之後,四嬸也就不再提起祥林嫂。

     但有一年的秋季,大約是得到祥林嫂好運的消息之後的又過了兩個新年,她竟又站在四叔家的堂前了。

    桌上放着一個荸荠式的圓籃,檐下一個小鋪蓋。

    她仍然頭上紮着白頭繩,烏裙,藍夾祆,月白背心,臉色青黃,隻是兩頰上已經消失了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