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也是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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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的渣滓,一看也不看。

     于是所見的人或事,就如盲人摸象,摸着了腳,即以為象的樣子像柱子。

    中國古人,常欲得其“全”,就是制婦女用的“烏雞白鳳丸”,也将全雞連毛血都收在丸藥裡,方法固然可笑,主意卻是不錯的。

     删夷枝葉的人,決定得不到花果。

     為了不給我開電燈,我對于廣平很不滿,見人即加以攻擊;到得自己能走動了,就去一翻她所看的刊物,果然,在我卧病期中,全是精華的刊物已經出得不少了,有些東西,後面雖然仍舊是“美容妙法”,“古木發光”,或者“尼姑之秘密”,但第一面卻總有一點激昂慷慨的文章。

    作文已經有了“最中心之主題”〔3〕:連義和拳時代和德國統帥瓦德西睡了一些時候的賽金花,也早已封為九天護國娘娘了。

    〔4〕尤可驚服的是先前用《禦香缥缈錄》〔5〕,把清朝的宮廷講得津津有味的《申報》上的《春秋》,也已經時而大有不同,有一天竟在卷端的《點滴》〔6〕裡,教人當吃西瓜時,也該想到我們土地的被割碎,像這西瓜一樣。

    自然,這是無時無地無事而不愛國,無可訾議的。

    但倘使我一面這樣想,一面吃西瓜,我恐怕一定咽不下去,即使用勁咽下,也難免不能消化,在肚子裡咕咚的響它好半天。

    這也未必是因為我病後神經衰弱的緣故。

    我想,倘若用西瓜作比,講過國恥講義,卻立刻又會高高興興的把這西瓜吃下,成為血肉的營養的人,這人恐怕是有些麻木。

    對他無論講什幺講義,都是毫無功效的。

     我沒有當過義勇軍,說不确切。

    但自己問:戰士如吃西瓜,是否大抵有一面吃,一面想的儀式的呢?我想:未必有的。

    他大概隻覺得口渴,要吃,味道好,卻并不想到此外任何好聽的大道理。

    吃過西瓜,精神一振,戰鬥起來就和喉幹舌敝時候不同,所以吃西瓜和抗敵的确有關系,但和應該怎樣想的上海設定的戰略,卻是不相幹。

    這樣整天哭喪着臉去吃喝,不多久,胃口就倒了,還抗什幺敵。

     然而人往往喜歡說得稀奇古怪,連一個西瓜也不肯主張平平常常的吃下去。

    其實,戰士的日常生活,是并不全部可歌可泣的,然而又無不和可歌可泣之部相關聯,這才是實際上的戰士。

     八月二十三日。

     CC 〔1〕本篇最初發表于一九三六年九月五日上海《中流》半月刊第一卷第一期。

     〔2〕《病後雜談》寫于一九三四年十二月十一日,共四節。

    在《文學》月刊第四卷第二号(一九三五年二月)發表時,被國民黨當局檢查删去後三節。

    全文後收入《且介亭雜文》。

     〔3〕“最中心之主題”參看本卷第540頁注〔10〕。

    〔4〕瓦德西(AvonWaldersee,1832—1904)德國人,義和團起義時侵略中國的八國聯軍總司令。

    賽金花,清末的一個妓女。

    據近人柴萼所着《梵天廬叢錄》卷三《庚辛紀事》中載:“金花故姓傅,名彩雲(自雲姓趙,實則姓曹),洪殿撰(鈞)之妾也,随洪之西洋,豔名噪一時,歸國後仍操醜業。

    ”“瓦德西統帥獲名妓賽金花,嬖之甚,言聽計從,隐為瓦之參謀。

    ”這裡說賽金花被“封為九天護國娘娘”,是針對夏衍所作劇本《賽金花》以及當時報刊對該劇的贊揚而說的。

    〔5〕《禦香缥缈錄》原名《老佛爺時代的西太後》,清宗室德齡所作。

    原本系英文,一九三三年在美國紐約出版。

    秦瘦鷗譯為中文,一九三四年四月起在《申報》副刊《春秋》上連載,後由申報館印行單行本。

     〔6〕《點滴》《申報·春秋》刊登短篇文章的專欄。

    一九三六年八月十二日該欄發表姚明然的短文中說:“當圓圓的西瓜,被瓜分的時候,我便想到和将來世界殖民地的再分割不是一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