綴網勞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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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向床邊按了一按鈴子,須臾,女傭妥娘就上來。

    她問:“佩荷姑娘睡了麼?”妥娘在門邊回答說:“早就睡了。

    消夜已預備好了,端上來不?”她說着,順手把電燈擰着,一時滿屋裡都着上顔色了。

     在燈光之下,才看見尚潔斜倚在床上。

    流動的眼睛、軟潤的颔頰、玉蔥似的鼻、柳葉似的眉、桃綻似的唇、襯着蓬亂的頭發……凡形體上各樣的美都湊合在她頭上。

    她的身體,修短也很合度。

    從她口裡發出來的聲音都合音節,就是不懂音樂的人,一聽了她的話語,也能得着許多默感。

    她見妥娘把燈擰亮了,就說:“把它擰滅了吧。

    光太強了,更不舒服。

    方才我也忘了留史夫人在這裡消夜。

    我不覺得十分饑餓,不必端上來,你們可以自己方便去。

    把東西收拾清楚,随着給我點一支洋燭上來。

    ” 妥娘遵從她的命令,立刻把燈滅了,接着說:“相公今晚上也許又不回來,可以把大門扣上麼?” “是,我想他永遠不回來了。

    你們吃完,就把門關好,各自歇息去吧,夜很深了。

    ” 尚潔獨坐在那間充滿月亮的房裡,桌上一支洋燭已燃過三分之二,輕風頻拂火焰,眼看那支發光的小東西要淚盡了。

    她于是起來,把燭火移到屋角一個窗戶前頭的小幾上。

    那裡有一個軟墊,幾上擱幾本經典和祈禱文。

    她每夜睡前的功課就是跪在那墊上默記三兩節經句,或是誦幾句禱詞。

    别的事情,也許她會忘記,惟獨這聖事是她所不敢忽略的。

    她跪在那裡冥想了許多,睜眼一看,火光已不知道在什麼時候從燭台上逃走了。

     她立起來,把卧具整理妥當,就躺下睡覺,可是她怎能睡着呢?呀,月亮也循着賓客的禮,不敢相擾,慢慢地辭了她,走到園裡和它的花草朋友、木石知交周旋去了! 月亮雖然辭去,她還不轉眼地望着窗外的天空,像要訴她心中的秘密一般。

    她正在床上輾來轉去,忽聽園裡“嚁嚁”一聲,響得很厲害,她起來,走到窗邊,往外一望,但見一重一重的樹影和夜霧把園裡蓋得非常嚴密,教她看不見什麼。

    于是她蹑步下樓,喚醒妥娘,命她到園裡去察看那怪聲的出處。

    妥娘自己一個人哪裡敢出去,她走到門房把團哥叫醒,央他一同到圍牆邊察一察。

    團哥也就起來了。

     妥娘去不多會,便進來回話。

    她笑着說:“你猜是什麼呢?原來是一個蹇運的竊賊摔倒在我們的牆根。

    他的腿已摔壞了,腦袋也撞傷了,流得滿地都是血,動也動不得了。

    團哥拿着一枝荊條正在抽他哪。

    ” 尚潔聽了,一霎時前所有的恐怖情緒一時盡變為慈祥的心意。

    她等不得回答妥娘,便跑到牆根。

    團哥還在那裡,“你這該死的東西……不知厲害的壞種……”一句一鞭,打罵得很高興。

    尚潔一到,就止住他,還命他和妥娘把受傷的賊扛到屋裡來。

    她吩咐讓他躺在貴妃榻上。

    仆人們都顯出不願意的樣子,因為他們想着一個賊人不應該受這麼好的待遇。

     尚潔看出他們的意思,便說:“一個人走到做賊的地步是最可憐憫的。

    若是你們不得着好機會,也許……”她說到這裡,覺得有點失言,教她的傭人聽了不舒服,就改過一句說話,“若是你們明白他的境遇,也許會體貼他。

    我見了一個受傷的人,無論如何,總得救護的。

    你們常常聽見‘救苦救難’的話,遇着憂患的時候,有時也會脫口地說出來,為何不從‘他是苦難人’那方面體貼他呢?你們不要怕他的血沾髒了那墊子,盡管扶他躺下吧。

    ”團哥隻得扶他躺下,口裡沉吟地說:“我們還得為他請醫生去麼?” “且慢,你把燈移近一點,待我來看一看。

    救傷的事,我還在行。

    妥娘,你上樓去把我們那個常備藥箱,捧下來。

    ”又對團哥說:“你去倒一盆清水來吧。

    ” 仆人都遵命各自幹事去了。

    那賊雖閉着眼,方才尚潔所說的話,卻能聽得分明。

    他心裡的感激可使他自忘是個罪人,反覺他是世界裡一個最能得人愛惜的青年。

    這樣的待遇,也許就是他生平第一次得着的。

    他呻吟了一下,用低沉的聲音說:“慈悲的太太,菩薩保佑慈悲的太太!” 那人的太陽邊受的傷很重,腿部倒不十分厲害。

    她用藥棉蘸水輕輕地把傷處周圍的血迹滌淨,再用繃帶裹好。

    等到事情做得清楚,天早已亮了。

     她正轉身要上樓去換衣服,蓦聽得外面敲門的聲很急,就止步問說:“誰這麼早就來敲門呢?” “是警察吧。

    ” 妥娘提起這四個字,叫她很着急。

    她說:“誰去告訴警察呢?”那賊躺在貴妃榻上,一聽見警察要來,恨不能立刻起來跪在地上求恩。

    但這樣的行動已從他那雙勞倦的眼睛表白出來了。

    尚潔跑到他跟前,安慰他說:“我沒有叫人去報警察……”正說到這裡,那從門外來的腳步已經踏進來。

     來的并不是警察,卻是這家的主人長孫可望。

    他見尚潔穿着一件睡衣站在那裡和一個躺着的男子說話,心裡的無明火已從身上八萬四千個毛孔裡發射出來。

    他第一句就問:“那人是誰?” 這個問題實在叫尚潔不容易回答,因為她從不曾問過那受傷者的名字,也不便說他是賊。

     “他……他是受傷的人……” 可望不等說完,便拉住她的手,說:“你辦的事,我早已知道。

    我這幾天不回來,正要偵察你的動靜,今天可給我撞見了。

    我何嘗辜負你呢?一同上去吧,我們可以慢慢地談。

    ”不由分說,拉着她就往上跑。

     妥娘在旁邊,看得情急,就大聲嚷着:“他是賊!” “我是賊,我是賊!”那可憐的人也嚷了兩聲。

    可望隻對着他冷笑,說:“我明知道你是賊。

    不必報名,你且歇一歇吧。

    ” 一到卧房裡,可望就說:“我且問你,我有什麼對你不起的地方?你要入學堂,我便立刻送你去;要到禮拜堂聽道,我便特地為你預備車馬。

    現在你有學問了,也入教了,我且問你,學堂教你這樣做,教堂教你這樣做麼?” 他的話意是要诘問她為什麼變心,因為他許久就聽見人說尚潔嫌他鄙陋不文,要離棄他去嫁給一個姓譚的。

    夜間的事,他一概不知,他進門一看尚潔的神色,老以為她所做的是一段愛情把戲。

    在尚潔方面,以為他是不喜歡她這樣待遇竊賊。

    她的慈悲性情是上天所賦的,她也覺得這樣辦,于自己的信仰和所受的教育沒有沖突,就回答說:“是的,學堂教我這樣做,教會也教我這樣做。

    你敢是……” “是麼?”可望喝了一聲,猛将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