毀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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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吧!你想,我們把菜根來充肚子,難道小孩子也能夠吃菜根麼?與其活下來成一個苦人,還不如……還不如……” 他聽着,覺得這些話,而每個字音,都充滿着一種力,抨擊到他心上來。

    在這傷痛裡,他也落下眼淚了。

     最後他欷歔着說:“好吧……唉,天咧,這是第三個呀!” 他的妻便翻過身,臉朝着牆上,把被角塞到嘴裡。

     他便站起來,走到竹椅邊,好象全身被什麼東西壓着似的,抱起了那小小的溫熱的肉體。

     他開了門發瘋一般的跑出去了。

     秋夜的風,夾着系密露水的濕氣,吹到他的臉,他便從發燒的身上打了寒噤。

    昏亂的神經經了這涼意,他清白了好些,這才覺得,在他手腕中的,是他自己,和他的妻的身體的分裂,這樣生出來的一個活躍的生命——一個活躍的生命,想着,他發起抖來,立刻有一種罪惡和悲憫的感情壓住他的心,沉重得象一塊石頭。

     “又丢到河裡去,我還得做這種的孽麼?”有什麼捉弄他似的,這樣想,便追憶到前兩次的和這同樣的事——一次是在一個冬天的月夜裡,月光滿着血色,照着河水,河水也現着悲慘和可怕的情調,他便悄悄的站在這月光底下的河邊,丢下了一個——一個嬰孩。

    又一次,那正是元霄節,城裡面放着炮仗的聲音,還隐隐地傳來……但他不敢想下去了。

    在耳邊,他仿佛聽見了一種聲音:“生下來,又弄死去!生下來,又弄死去!……”他吃驚的聽,又覺得這聲音隻發生在他心裡。

     “苦人自然隻能做壞事的!”他嘲諷自己似的說,一面又冷笑。

     他一直往前走,這走路,好象并不是他自己的意志,開步也不是他自己的力量,而是——象什麼東西拉着一個木做的機體,傀儡似的往前進。

     在走向涼亭的時候,他手腕中便響起啼聲了。

    這嬰孩的哭,又使他經過了一個悲傷的感情的大波動。

    同時,在他胸前,他覺得,那緊貼着的,正是這嬰孩所發出的一團軟軟的柔柔的熱——而這熱,又使他重新認識,便是那小小生命的活躍和存在的證據,于是他望着,非常難過的傷起心。

    但不久,終因了無法可救的事實——就是他絕對養不活一個小孩子,他用力把這感覺弄模糊去,便故意的這樣說:“這不是活的,更不是嬰孩,隻是一件廢物,一件廢物,如同公認做無用的腐朽的木頭……”然而這設想,卻不曾抹殺了他的感動,反把他對于許多人都生了一種強烈的憤怒的仇視。

    他又想到,什麼人都活着,獨獨他和他的妻是早就該死的。

     不自覺的,他走到堤上了。

    那涼亭,矮矮的,象是一隻爬伏着的什麼巨大的野獸;樹影顯然就是鬼魅,而且搖搖蕩蕩的在活動……四周圍是一片無聲的,不可測的,無涯際的黑暗。

    這些景象,使他想,不正象為他自己幹壞事而安排着的麼? 他便狠起心,把自己認做慣于殺人的一個劊子手,以及終生都在做惡事的那種壞人,去增加他必得去做的那種事的勇氣。

    他喘着氣走近了堤邊。

     于是,他用了力,那嬰孩就在這陰霾欲雨的空氣裡特别的哭了起來,而同時,接着,河水便響起被擊的飛濺的聲浪。

     随着一切又都是沉寂。

     “第三個……”這思想象一條蛇,咬着,刺刺的通過了他全個的腦。

     他又冷笑着,嘲諷的叫:“苦人自然隻能幹壞事的!” 他好象發瘋了,張開發燒和淚光的眼,狠狠的,看定那河水——河水依舊寂寂的流着。

     黑暗裡沒有一個生物。

     1928年5月于葛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