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地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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們會增多到數倍,顯然要把這廟宇擠倒了。

     他嬉笑着向衆人點點頭,一面合攏他古舊的油紙傘,放下褲腳,木屐在門下的石闆上發出吱吱軋軋的響。

     “來得太晚了!”他抱歉的說;油紙傘就在空中一去一來地摔掉那剩留的雨水。

     “還早。

    ”有人回答。

     “還不到九點鐘吧。

    ”這是他的一個熟客,王老四的聲音。

     “怎麼還不開場呢?”他問,把笑臉向着衆人。

     “等着你……” “幸而……”他心想;接着就大聲說:“這樣客氣……那末,現在就開場,甭把天等黑呀。

    ” 大家在閑懶的狀态中,到這時就活潑起來,好象每個人都見到什麼稀奇的可喜的事,那樣的眉飛眼耀,挨挨擠擠地聚集到土地的神龛前面;這陰沉的冷落的廟宇就流蕩着快活的空氣了。

     所謂“場”于是開始了。

     地保的心中就快樂的想:“今天,這樣多人,當然不止三百二十文了……”他并且以為至少也會得到五百文,那末今夜到三盛酒店去,決心的要來一斤淨高粱酒,分做兩小壺,以及除了平常的醬豌豆當做下酒物之外,還可以稱三兩腌豬雜,和十根紅糟鴨舌頭……。

     蟋蟀的清脆和尖銳的聲音,從圍繞在他四周的人身邊,不斷的響起。

     他高高的站在那塌倒的橫案上面,大聲嚷:“頭一場,誰來?” “我!”同時便有許多人回應他。

     從人中,拉開肩膀,搶着往前來的,是王老四;他走到地保面前,蹲下去,在一個小小的木箱子旁邊,從袖口裡面拿出一節四寸多長的竹管,把一匹花黑色的蟋蟀,放到箱裡去,這小生物就豪放的,堅實的,吐出尋釁一般的聲音振翅叫着。

    于是其餘的蟋蟀,同時在許多人的身上,便急烈的高聲應和;人的臉上也分外現出一種動心的興奮的表情。

     接着便走近兩個賭客,也類乎工人模樣,都用高興的,又帶點思慮的眼光瞅着王老四一忽又注視一下那正在得意地揚聲的小生物。

     “咱們來,”那個年約四十歲的颔巴上滿着髭須的賭客說,從口袋中就拿出了一把銅錢。

    “來二百怎樣?” “行……”王老四回答,也伸手到口袋去掏錢。

     四百文交給地保做保證了,那工人模樣的賭客就從竹管裡,放出他的那純黑色的蟋蟀,這小生物又特别的用力叫着,張開翅膀,示威似的,跳到木箱子去。

     原先的那匹,見到這忽然奔來的敵手,就也雄聲的叫着,瘦小的腳兒有力的做了穩健的姿勢,又好象是訓練它的戰鬥力一般。

     密密的圍着這木箱的人們,差不多每一個的臉上都浮出興奮的喜色,并且把眼光都集中到箱裡去,會精聚神的盯着那兩匹雄赳赳的,同時又是極可憐的無知的小生物。

     于是這一對蟋蟀就為了滿足人們的欲望,由地保這個公正人——用一根高粱草的細末,驅使着,誘惑着,引到命運的最陰惡中去,而開始那拼死的戰鬥了。

     本來是毫無傷害的意思,但因了人的玩弄花色和黑,當黑純色這兩匹蟋蟀臉對臉相遇的時候,就各自雄雄地振着翅膀,厲聲的叫,并且張開嘴,露出那小小尖利的牙齒…… 這一對小生物在搏鬥着。

     許多的眼光更集中了,每個人在驚疑不定的臉色上,也更顯出心的喜悅來。

     地保的眼光雖說也集中在那一團小小的黑點,但他的臉色卻與衆不同,是近于超然的,一種怡然自得的神氣,這自然是因為無論誰勝誰負,對于他的紅利——抽頭——是毫無增減的緣故了。

     在疲乏中,這一對小生物又奮勇的堅持到許多時。

     最後,那純黑色的終于怯了腳,聲音低下來,斂着翅膀,逃跑了。

     黑花色的便乘機進逼,追逐去,一面更其雄壯的,發出勝利的威武的叫喊。

     到這時,全場的人都從靜寂中飛出滿足的快樂的笑聲;地保趕緊把高粱草的細末去保護那敗者;工人模樣的賭客就失意的放下竹管,那無聲的蟋蟀便默默地進去了;地保于是得了五十文,銅錢沙沙的響着放到口袋去。

     接着,便來了另一個人,又和王老四繼續這玩耍。

     同樣的,人的賭博和小生物的搏鬥,一對一對的交換——接連着勝利和接連着失敗,不斷的,象流水一般,這個去那個又來,一直演到了天黑。

     當賭客們高興或懊惱的走散了,這剛才熱鬧的土地廟裡又孤另的剩到地保一個人時候,他便蹲在那倒塌的橫案上面,一五一十的數他的銅子和銅錢:他的心中充滿着新的快樂的彩色。

     “幸而……共統是六百三十四文。

    ”他想,摸着口袋,是硬的凸凸的一團。

     這過分的滿足遂給他難以言說的快樂,于是他忘記了油紙傘,嬉笑着,帶點悠悠然的神氣走出土地廟,(天晴了,)望着稀稀朗朗的初出的星光,夢一般的飄到三盛酒店去;他想着:紅糟鴨舌頭,腌豬雜,一斤淨高粱酒,…… 已走了十餘步,那快樂又把他轉過臉來,他看見那迷糊在暮色裡的廟宇,仿佛那裡面還擁擠着賭客,盈溢着人的笑聲和蟋蟀的叫喊。

     這一夜他惟一的夢又是土地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