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珠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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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他的肩膀宛如感動似的,低聲說, “你要知道。

    那夥活珠子是在扁腦殼裡面呀!” 他的極相好的這個夥友,于是就更親切偏過臉,向他笑,又把刷灰刀向牆上叉了一下。

     這兩個人就挨着頭,怕人知道的,唧唧哝哝的小語了好久。

     最後,分開頭,彼此會意的相視,快樂的同聲說,“就是這樣了!”便重新使用刷灰刀,繼續地去塗抹那牆壁。

    于是這兩個人又說些别的閑話,并且大聲的向遠處的同夥交談,故意的逗攬一些不相幹的事,拉拉扯扯的說來,高聲的笑,使别人不疑惑到他們有什麼可疑的形迹。

     勾搭着,這些夥友們,随着他們兩個的談笑,話鋒也自自然然的有勁起來,就你一句他兩聲的,連連續續,和工作一樣的不曾間斷地彼此應和,興趣濃郁的,一直到散工時候。

     這一日的散工也和以往的一樣。

    大家放下各人所工作的家夥,便匆匆忙忙,又是一個兩個的接連着,離開這一家半完成的新屋子,低下頭,挨出那竹籬笆矮矮的小門,走向大路去。

    這些人又照例的在這條路上談談笑笑,許多人還快樂的把旱煙的煙絲輕輕的吐到空間。

     到了這大路的十字口的那頭,不齊整的挨擦着走的這一夥泥水匠,便分開了,各向自己回家的路,在這時,九尾蛇急急的和陳老三作了一個眼色,于是陳老三便點頭,并且轉過身,趕上兩步,舉手在扁頭王的肩膀上拍了一下。

     “喂,怎麼不理人?” 王大保側過臉,便回答: “沒有瞧見。

    你怎麼走到這條路,不回家去麼?” “我想喝一點高粱……咱們到三盛酒店喝兩杯去,怎麼樣?” “我不——” “得啦!一個人沒有父母,沒有弟兄,也沒有老婆,什麼累贅的人都沒有,幹幹脆脆的,留下許多錢,幹什麼用呀!難道兩隻手能抓些東西進棺材去不成?”陳老三現着嘲笑的意思。

     “那有錢!每餐的飯都很難!倘不是這一次得到長工做,怕早已餓死了吧。

    不過我不去喝酒卻不是為了這意思……” “好,我也不去喝了,同到你家裡去坐坐吧。

    ” “這很好。

    ” 于是兩個人在仄小的路上,說些不相關的零碎的閑話,不久便望見了王大保的家。

     那是一間非常古舊的近于半傾斜的矮小的木屋。

    屋的四周是廣闊的平野,其中有稻田,菜園,池塘,……所以遠看去,這個屋,也象是豬之類的牲畜爬伏着一般。

    但在王大保,他對于這屋子卻有一種很深的情感,因為他的父親是在這個屋裡生下的,祖父也是,并且這屋子在他的曾祖父入世之前,就建築得結結實實的了。

    因為舊,他特别覺得可親,于是,全屋裡,某一處給麻雀選去作巢,某一處有白蟻的窩,某一處又将要朽腐,傾斜,和倒塌了,他都知道得很詳細。

    為了愛護這屋子的緣故,他常常觀察着全屋的每一部分,然而結果是使他憂愁,苦惱,恨到自己的無用,接着便自語一般的歎息了。

     “一輩子做泥水匠,一輩子也莫想修好這屋子!”這是他牢牢的記在心頭,引為這一生中最大的缺憾的。

     的确,盡他所有的能力,他隻能爬到屋頂去,整理那些長滿着青苔和狗尾巴的黑色的瓦。

    每次當那個時候,他的心便危悚起來,生怕這傾斜得歪歪的老屋,将禁不起他身體的分量,忽然坍塌了。

     他的家族原先是興旺的,然而,生存下來,也不知怎的,就同這屋子一樣的愈見衰敗了。

     到現在,住在這屋裡的隻是他一個人。

     他所以這樣孤伶伶的獨身着,是有一個很大的原因,也就是他這一生中頂不幸的很長的一件故事。

    這故事,倘若說來,是需要慢慢的,并且會滔滔如江流,但可以極經濟而且明顯的,徹底的歸納的說,所謂很長的故事便是那個非常之扁的頭,扁得更甚于鴨子的扁腦殼的。

    因這個扁頭,在他們那邊僻的小小的縣城中,便發生了古典或新創的一種迷信,本來這無稽的荒謬的迷信是出于一兩個喜歡诳談之徒的口中的,然而漸漸地,差不多全縣城的人都知道了,那就是:扁的頭不是好東西!鴨子和蛇的腦殼不是扁的麼?長得扁頭的人說不定他的前生就是蛇和鴨子!扁頭是妖孽……于是,為了這開玩笑似的,卻又是鑿如天條一般的人的口律,王大保的命運就怎樣的被定了,得孤伶伶的一輩子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