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對度蜜月去的人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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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機走動的聲息,他的呻吟和呼喊,似乎一切都寂然,象在哀悼何種可憐憫的東西似的。

    因此她恐懼了,覺得一種不幸的朕兆已明顯地鋪在她的眼前,并且還有無數可怖的事情跟着那後面。

     “我的天……” 當她忽然見到他似睡般倦倦地眯合去眼簾,憂慮便告訴她這是昏迷,于是她知道這病症的程度了,把整個的頭放到腿上去,忍聲的恸哭着。

     雖說有時他也曾從昏迷裡清醒,喊着口渴,并且象平常人一樣的安靜,向她說許多安慰的話,其中還夾些屬于愛情的甜蜜的語言;但危險的感覺已盤踞了她的全心,使她無法疑惑到這是昏迷的反證。

     真的,他的清醒還不到五分鐘,便又苦痛地呻吟,和野人一般的呼喊,至于又昏迷。

     “當然!在飛來峰上我倆要照個相!……”有一次他忽然這樣的呓語。

     這自然是給她一個更大的刺激……她哭了,眼淚大顆大顆地從臉上落到胸前去。

     “真不該度什麼蜜月!……”她懊悔了。

     象她這樣的境況,自然,惟一的光明便是醫生的來到,而且從其口中吐出福音——說是擔保這個病症絕無危險,隻是極平常和很輕的一種感冒;那末她就不再去度這個蜜月,也就一切都很滿足了。

     果然。

    在她熱烈地,迫切地,并且象恭候着神聖降臨那樣的希望裡,醫生終于進來了。

     “我們的救星!”她幾乎歡欣得要這樣喊出來。

     可是醫生卻保持着他那英國人的傲慢,高昂的身體筆直着,長而硬的腿兒不曲地走進來;雖說曾看見她那種親摯的懇切的歡迎,也旁若無人一樣的把手套慢慢地脫下,慢慢地塞進褲袋去,又慢慢地脫下帽子。

    因此,她有點焦急了,便用英語對他說: “先生!我希望你能快一點診視這個病人,因為他是很痛苦的。

    ” 醫生從眼鏡旁邊看她一下,懶洋洋地說:“可以容納你的要求。

    ”這才從他的助手給他測驗熱度表,聽筒,以及别種器具。

     因為他這時正在昏迷,所以空間便寂寥了。

    醫生好象很用心的考察着病人的病症。

    那個助手便無聲無息地站在醫生身邊。

    在這時,她張大眼睛,不動的向他發怔。

    似乎肩背上負着超過她力量所能負的重載……并且,那些“時疫”,“危險”,“不幸”,和“歡樂”,“蜜月”,“西湖”,……種種的字眼便恍恍惚惚地在她的腦裡飄來飄去……血在她的脈管裡沸騰着!……眼淚停止在她的眼珠上面…… 醫生的全身無論那一部分假使有點動作,她整個的靈魂便震動了:她是希望但又徬徨地等待着醫生的判決。

     她本想在醫生的臉色上面辨别出吉兇,然而醫生卻始終保持他那種傲慢的鎮靜。

     “……保佑我們……”同時她又這樣的願望。

     忽然在她的眼裡這宇宙整個的變色了——那是醫生放下審察病症的器具,聳一下肩膀,向她說: “憑醫生應有的忠誠,我告訴你,太太!這個病人犯的是近來最流行的危險的時疫——猩紅熱。

    我并以醫生的天職,立刻将這個病人送到醫院去……” 也許這一類的話,做醫生的人是說慣了,不覺得是含着怎樣大的悲哀和絕望,所以不動于心,而依舊保持他的那種常态。

     可是她已經失了知覺,暈倒了。

     于是助手引着幾個仆役擡進一架軟床,把這個病人送走了;她從椅邊勉強地站起來,飄飄茫茫地和醫生跟在那後面。

     “我希望你給我幫助,我要留在這裡陪伴那病人!”到了醫院,她的神志稍微清醒,向醫生哀懇地要求這個。

     醫生似乎覺得很可笑,想了想,便拒絕了她。

    他說: “可惜醫院裡向來沒有這種規則,并且這樣對于病人很無益的,因此我不能應許你,太太!” 那末,她隻好放下一切,帶着眼淚回來了。

     在旅社裡,無論茶房們,客人們,對于她的這件事情怎樣的閑談,怎樣的作為一種資料去消磨他們富裕的時光,她都不去管,隻是倒在床上,沒有眼淚也沒有聲音的嗚咽着;有時全個的身軀震顫着,有時又象死屍那樣的不動……總而言之,她的一切已混成了将狂或将死的一種狀态了。

     到了夜半,那無望的希望忽來激動她,使她複醒,才又這樣想: “假使……那就不再度蜜月去,我的所有也都算滿足了,” 然而正在這個時候,茶房進來了,他象戲台上的道白那般的告訴她: “寶隆醫院剛才打電話來,要你馬上就去,說是你的先生沒有救了……” 1927年5月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