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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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他夢見了母親,和以前夢見的一樣:母親總是悄悄地,小腳步永遠是毫無聲息的獨自悄悄地走來。

    當她走到了床前,靜默地,靜默地站了一忽,便珍珍重重的拉開帳門,驟然現出慈祥的微笑,慢慢地彎下腰兒,軟綿綿的,軟綿綿的吻他臉上…… 他總是靜靜地,故意露些眼縫兒的靜靜地躺着,眉睫缭動地看着母親,看着母親蹑手蹑腳的悄悄地走來。

    及母親的唇旁觸到他的頰上時,他愉快極了,隻是微微的笑着,微笑地傾聽那心房裡面之美妙的音樂。

     少頃,母親便慢慢地,輕輕地,一些一些的,一些一些的把嘴唇移到他的唇旁了,比蜜還甜的甜蜜蜜的嘴對嘴的吻着……他的心尖象流泉打在石上般的迸躍,無限欣悅的笑意一時都浮系在眉梢頭,但仍然是靜靜地,雖則他正想摟住母親,撒嬌地說,“母親!你以為我是睡着了嗎?可是你這樣偷偷的都被我知道了呢!……” 無論怎樣,無論怎樣的得意,那失望永是緊緊的跟在後頭呵!愉快的他,象嗷嗷待哺忽含得乳頭般愉快的他,終于呆呆的,呆呆的望着昏沉将滅的燈影,凄凄地,惘惘地,泉湧般的淚水奔流到眼眶,一點一點的,一點一點的橫落到枕上,衾邊,…… 象這樣永遠是這樣的夢見母親後之悲傷,他,他今晨怎能夠幸免。

     唉!母親呵!天下的母親有不認識她兒子的嗎?有永遠沒有抱過她兒子的嗎?就是天下的兒子,天下的兒子誰不是最親愛的便是他的母親?誰不是受過母親甜蜜的撫抱?……他這樣歎息,由心之最裡面吐出來的遼遠而深沉的歎息,但他不敢籲唬,不敢盡量的把悲傷發洩,隻能默默地,默默地伏在被窩裡無力的抽咽。

     常繞心頭的往事,這時又影片般的現在眼前了,—— 是清風徐來的夏夜:疏星閃閃爍爍的維系着淡藍色的穹蒼,皎潔的明月圓圓的高高地倒懸天心,在籠罩着萬道銀光的葡萄架下,他正捉住一個流螢,何等欣悅的想告訴他“母親”,忽聽着“母親”和伯母在濃密的樹影裡說道:“光陰走得多快,明天就是玉兒的娘第八周年的忌日了!”“可不是嗎?真想不到象二嫂那樣人會這麼夭壽!”“可憐這孩子到今還不認識親娘是怎個樣兒呢!”“玉兒的命真硬!出世就克了娘,張嘴又吃了爸!”……他的笑容斂了,疑團象電馳般在胸裡不住的旋轉着,他想:“母親”說的玉兒不就是我的名字嗎?和伯母談話的“母親”難道不是自己的娘嗎?為什麼說玉兒到今還不認識他娘是怎個樣兒呢?這到底是什麼緣故呀!…… 他呆呆的站在葡萄架旁怔怔地想,許久許久……,虛泛的,飄蕩的弱弱的,身軀如蛛絲般随着輕風在雲影裡搖曳,微小的心房象響穿山谷的琴弦般震動,捉住的不時會閃出綠色光芒的螢蟲也不知何時失掉了,他終于悄悄地跑到如火盆似的屋裡,默默地,默默地在那裡垂淚…… 不知在什麼時候金黃色的陽光已經閃進紗窗,悄悄地爬在帳上,似乎是特意來慰藉他,也許是帶來母親的使命,神秘地向他說,“不要哭咧!母親會再來的呵!”然而,萬種不堪嘗的味道的悲哀,如浪濤般在他的胸中洶湧,如針尖般在他的心頭紮煞,怎能不使他的眼淚兒象梨雨般不住的橫落! 客廳裡的大鐘猛然叮當叮當的響了,許是照常的警告他說,“快快起來吧,遲了又要落不是的!” “是呵!快快起來吧,遲了又要落不是的!”他聽着大鐘響了之後,哀哀的這樣說道。

    于是便掙紮着,惘惘地離開淚水盈盈的溫枕。

     “李少爺,”他剛剛披上棉袍,洪嬷即站在門口嚷道,“還沒有睡醒嗎?……”其實,他的腳跟還沒踏到地闆時,早就聽着洪嬷的磴磴磴的腳步聲,和嘴裡唧咕唧咕的怨語了。

     “早就睡醒了……”他應着便開了房門,果然見着洪嬷的嘴唇又是凸凸的,凸凸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