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道之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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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條木凳,這就是山中小店了。

    我們下了驢子,坐在木凳上向他們要了些雞子、白水,取出帶來的餅幹吃着,也分給了跛足的驢夫一些,他一邊吃着一邊打鄉談,同山店的主婦談起來。

     我們先前沒留意右邊大石塊上早有一個人斜坐在那裡,看去是個壯年男子。

    衣服卻不和這些村人一樣,穿了樸素的長衫,銜着一支香煙,沉郁的面貌從煙氣中露出,我突然覺得奇怪,不知他是哪一種人。

     但跛足的驢夫卻時時偷看他,有時驢夫走的近前幾步,似要同他招呼,終于止住。

     野餐以後,我們都覺得春日的暖氣襲人,加上半天疲勞,有點困倦。

    黃蜂懶懶地在山坡前的亂花上飛。

    兩匹小驢子也把眼睛閉起來。

    山店的主婦敞開懷在茅屋門檻上坐着乳她的幼孩,孩子起初還嗚嗚地索乳吃,後來也沒得聲息。

    及至我回頭看對面坐的那個壯年男子,正在草地上小步走着,眼望着山下的鐵道。

    跛腳驢夫,還在一株大樹蔭下嚼着餅幹,他的眼光不離開壯年的男子。

    我知道似乎有點秘密詭異的事情。

    後來壯年男子,見我疑惑的态度,便一直走來,向我道了一聲晨安。

    多麼奇怪,他說的還是英語呢。

    我思想上略一遲回,他微笑了。

    他說: “你以我說外國話見笑嗎?我看你們是從北京來的學生,所以我說這句英國話。

    我在北京住過幾年而且伺候過密斯史吉司的。

    ……” 密斯史吉司,必是他的主人了。

    這句話足以證明他在大都市中的職務。

    但他以為他的主人——外國的主人,我會知曉的。

    這時跛足的驢夫同半睡的店主婦都驚愕着,帶有嘲笑的态度立起來了。

    壯年男子忽然不經意地向我們告别了。

     他不再等我的答音,也不向跛足的驢夫與黃發的店主婦說什麼,懶散地走下斜高的山坡。

    直到他的影子漸漸遠了,我的目光才收了回來。

    驢夫也歎口氣把兩匹驢子牽好,催促我們騎上。

    這時我遠遠地見太陽照在山下鐵軌上有種燦爛的明光。

     春日上午的旅行,最容易使得人懶,況且是在山道中與颠頓的驢背上面。

    這時雖有溫煦的日光與山色水聲,卻已不似在冷冷的清晨,能引動我們的興趣了。

    我也開始有點懶困了。

    轉過山坡又下到一條深澗,細石越多,而可走的道路卻越彎曲了。

    跛腳的驢夫,一拐一拖地跟在後面,他仍是如同我們乍啟行的常态,既沒見他分外喜樂,也不見他疲憊,他這種一切如常的姿勢,已經使我驚歎!我這樣想着,那位年輕的同學,又早将辔頭一緊,往前面趕去。

     跛腳的驢夫,一道上沉默着,忽然歎口氣:“少年人都是好往前跑,吃得虧了,又要埋怨自己了。

    ……”他正任着那匹驢子自由疏散地走去,忽然有這兩句話,禁不住我心中微動了一動。

    他在後面一面喊出奇怪聲催他的驢子,一面卻又道: “人最好要一輩子在山裡過活,像我們吧,這條山道,從十幾歲趕驢子走到現在,我的侄子也同我那時一樣高大了。

    若把我用火車運到京城裡去,我想着那些彎彎折折的道路,比這個地方難走得多呢!”他的舌音原有些不清,又加上幾句土語,我就僅答了他一個“哦”字,他很興奮地揚起鞭子照着自己拍了一下道: “就像他吧,就像方才在店旁的小夥子吧!……” “誰?……”我問他。

     “誰?那個壯實的小夥子,在店前走的那個。

    他若在家裡,種幾畝山地,到冬天吃些白薯,也夠自在的了。

    不知怎麼從小時候跑到京城去,還給洋鬼子當差事,每次回家來說些怪話,人家都願意去問他,我就瞧不起。

    果然……自上年回家過節把鬼帶在身上了。

    ……差事壞了,隻剩下鬼在他身上,早晚就迷死他!……我可不是詛咒他,有那一天的。

    自己要找受罪的地方罷了。

    ……” 他講着,他的跛腳似乎增加了健強的力量,已走到驢子的身側。

    我雖不知道是怎樣的事,因此卻把我的疲倦戰勝了。

    我一手執着粗繩子,一面看着他,像請他宣布出這段秘密一般,他果然不等我再問他,就繼續着道: “那鬼是什麼?我也不明白。

    不過是他從北京帶來的,是從洋鬼子那裡帶來的。

    不,怎麼在我們這鄰近的山村裡從不聽見過的事,也會出現?……他每到年除日的前幾天就回來度歲,他住小村子,離我們那個地方不過隔着一條溝,也是隔那個山店不遠的。

    他每年回來,到了正月初上就回去了。

    可是去年他來家卻穿得格外漂亮了,他本來很會過日子,去年冬天,也穿上帶顔色的襪子,頭發分得平光滑,也分外愛與我們說話。

    ……在山村有經驗的人都說他現在學得乖了,我也很奇怪。

    不過我每每在山道上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