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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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晚上受了巡長的訓令他對于每個由街口經過的人分外注意。

     凄清的有幾點雨的中夜,在這不是十分熱鬧的街上行人漸漸的稀少了。

    風似從海面吹起,将積疊的雲霧慢慢的散開成了罩有暗幕的天空,初秋雨意将十天以前的煩熱滌蕩淨盡,正是頗肅然的氣候。

    街上來回的人夏布衫子已看不見了,也少有大扇子在身旁舞動,夜是較為冷落的,兩旁店鋪門口沒有鋪了席子在睡覺的赤身漢,而道旁青桐樹下時時聽到小蟲類清切的鳴聲。

     他背了重十多斤的漢陽槍卻不覺得重勒的皮條和陷入肩肉中的苦楚,輕爽的感覺在全身上浸潤着。

    但心頭上卻有一分擔當的心事。

    那便是巡長在黃昏前向他們說的“有夜間在牆上,廣告牌子上,或到處散布傳單類紙張的人拴起來,送派出所!力量來不及即速吹警笛,上頭的緊急命令!聽說×黨在擾亂後方,須加緊辦理!”末後還十分警戒的說過:“當心”二字。

    于是他在這值崗的時間内有了新的負擔。

     自然,一切商家的廣告傳單這兩年來都須印上“查訖”的木刻字方能在街上散布,他今夜的立在街心,不似以前了;沒多見過有那種人敢随意散布紙張的印刷品,除非是數不清的紀念日,飛機由半空中丢些花花綠綠的小紙條,以及那些日子中學生們興用漂亮姿勢騎自行車的少年分散一卷一卷的傳單,那上面都是幾乎一類的字樣,而“打倒”兩字則異常的多。

    他識過不少的字,十六七歲時也有過印刷局排字學徒的經驗。

    他常想:平常這類字一定要加工另鑄,由此足見我們的這位都市中的警士的閑心,于左右指揮,或笑容低語對付常是酗酒的西洋水兵之外,居然還有這等意外的遐想,因為法令是法治國家的護符,有這些,可以統一了許多管束,所以他與同伴們反可少操許多心。

    不過照例的那些什麼日的傳單,他也不願意拾起來塞在懷中作下崗後按字細讀的鑒賞,過于見慣了,在他看來如鄉下過舊曆年門楣上一定寫“天下太平”“吉慶如意”一樣,誰會去細細體味這黑漆門闆的話? 特别在這一夜中他感到不安! 細雨落在高起的雨帽上響着,街北端一家樓房上正開着流聲機唱着青衣的尖嗓。

    一會兒又有滑稽的相聲,如同兩個傻小子對話,有一個學日本人說話,這是在靜夜中可以聽得清晰的。

    日本人的話音激起了他的記憶的保存力,聯想到這命令的由來。

    “啊啊!原來又是這一套。

    ”他恍然了,頗以自己的領會為得意。

    他想,日本人在這個地方也好有時多操心。

    他那時在H.P.路的轉角向這市内的幹路走的入口上,一樣是個昏黑的夜裡,他被一個高個的西服少年與一個寬袖拖鞋的日本人的争鬥驚起,這兩年前的印象時時閃在他的面前。

     那時正在非常的警戒時期,鐵道西端的大城中每天轟擊着日本的炮彈,黃衣的日本兵由這條殘破的鐵道上不住的來回。

    在夜中,從碼頭的大船上運載下來的糧米子彈的汽車發出令人驚恐的聲響,每天的日本報紙在街上分贈那些得意的号外。

    這裡的一支魯軍從鐵道上敗退下來,一夜中車站上的汽笛如鬼叫的急響着,多少馬匹騰踏出不受羁勒的蹄聲。

    重要街口上也有三五個的日本兵,說是幫助本地的警察防守治安,他們似不知是為了義務還是命令,簡直比當地的憲兵還用心!也因此,他與夜間上崗的夥伴們都擔着十分的小心!為的是對付日本的防守者,其實治安自然是無疑的,在長槍與刺鐵底皮靴之下,什麼人都要更安本分。

    除掉夜中有這種種的音響之外,一切還是太平的現象。

    挂了什麼局的四方堡壘式的大樓中,仍然是見客,辦公;交易所裡每早上有多少精敏的商店少年同穿洋服的日本老闆打哈哈;穿絲綢長衫的雅人在酒樓上一樣猜拳;裡中的姑娘們晚上打扮得漂亮坐了包車到街上飛跑。

    百無禁忌,一千裡外的迫擊炮打碎了潇灑的大城,于這裡有何阻礙?所以他與夥伴們夜中立在指定的崗位上倒不用耽心。

    有多少傻小子敢來擾動治安!所提防的是日本兵的不客氣。

    他是有訓練的長警,曾受過短期的訓練,警律與普通的日語都對付得來,所以當這緊急時候将他派在重要的街道上,還是背着這同樣的步槍,子彈盒卻不是平常日子隻作皮帶一邊的裝飾品,那時裝着了二十粒子彈。

    沒有星,更沒有月亮的夜中,他站在這條頗為重要的街口,究竟有些異樣。

    除掉汽車來回的飛馳之外,人力車卻不多見。

    還有點冷,他隻好将槍扛在肩上來回在十步以内的距離中走着。

    前面一隊巡邏的日軍,整齊步武迅疾地走過,他與他們彼此看一眼,誰也不管誰的事。

    但那時他心中正沉思着不可名言的煩惱,寂靜中使他凄然! 他不是對于鈎動槍機同人家戰争而動心的,他更沒有怕鬼怪的習慣,但這慘夜的印象使他想起同事們告訴的那邊大城中的景況。

    圮毀的城樓,火燒的高大城牆下的貧民的房屋,城上高飄着太陽的旗子,留在城中的中國人民都趕快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