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口且不相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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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行相符看似易易,卻是有知識者一件頗難作到的事。姑不論知與行二者孰難孰易,若能不分外誇言,更不“周章,吊詭”,心有所主,知有所附,驗之于行為,正如流水行雲,進止自如,以其素誠,著為文章,措之事業,雖有苦辛,實則平澹,先不必存一份特别的奢望;不必故意劃上一種獨異的記号。本來,由于才質的不同,教養的周至,知識分子,他們如有所表現,不必是故求立異鳴高,當然有多少地方非一般人所能達到。這,并不稀奇,也不值得自示身份。此中分際,差别甚微,著一“矜”字,便易顯出病根。“行其所安”,縱使偏于狂,或偏于狷,無論文字,行事,或不合于世俗的鄉願觀,或是真正的“中道”,都無關系,反見出個性的精純,與不敷衍,不對付的态度。

    談到這裡似跑野馬,暫不多論。隻談心口且不相應的知識分子的情形,在曆史上,已夠令人深思。有時會引到更遠大的疑問:……如思想問題、文化問題等等。

    清初,北方學者顔習齋主張學業與力行同時并進,尤其看重“事”;心有事則存,身有事則修,這兩句話是他的人生哲學的根本觀。他不止輕視徒然的文詞,就是有學究天人的思想,坐而言不能起而行,他也認為于世無補,對己沒盡其為人的責任。他,經過明末士大夫的大言玩世,虛誇誤國,以及種種的士林現象,早有深感。及至身曆破家亡國之痛,舉世紛擾,草野潛活,遂拼其一生精力作學行的倡導;去僞,存誠,實學,實習,給清代北方學派立下了深固的基礎。他曾說:

    “……以此知心中惶覺,口中講說,紙上敷衍,不由身習,皆無用也!……”這樣主張在一般人看來,很少不以為是過分的迂闊話。但,且不論在人生哲學上是有其颠撲不破的道理,即對于心中,口中,紙上的縱橫萬端的知識分子,何嘗不是一帖清涼劑。類如,“一為文人便無足觀”,誠然是言之過當,但知識分子好以思自誇,以言自眩,臨到事實的邊緣,便容易顯出進退都有粘着的情态,知識分子所以有這等現象,正是“非才之罪”,隻是把不住“吾行吾素”的一種極平凡的态度。有的則原非立其誠,修其辭,到某一時期,某一種機緣,便連“心口且不相應”,何況其他。從消極态度說,能有流水行雲蕭然自得的真态,已大不易易。這絕非隻靠心中,口中,紙上的那些事便能了當的。顔氏立論似略有所偏,而在存誠去僞的人生本分上說,确是“片言居要”。

    想起顔氏這幾句話,每每顧影悚然,——那些字眼像挾着風霜的清威向世間冷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