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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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行找地方來培植種子了,那時R.F.的特别用名,作“紅花”的隐謎,已經為一般智識階級中的人談話的資料了。

    而當時他見過那種光景之後,在旅館中一夜沒曾安睡。

    這時思想上一時的回憶,又親眼看得案上帶有R.F.二字的特異的如炸藥般的毒物,由茹素的懷中掏出放在案上,況且那晶亮如在嘲笑弱者的三尖形的刺刀,更足證明“紅花”二字的威權。

    因為他知道那時社會中的談資,都以三尖形的傷痕與“紅花”兩字并作一次說,這分明為每有牽涉“紅花”二字的刺殺案出現,大多數都有三尖形的傷口。

    “他們大多數用刀,這是他們顯本事的地方,……”或是“他們總喜歡見血,親眼看見血光從被殺的身體上冒出,這非有刀傷是作不到的事。

    ”像這類的談話,往往在茶肆,與俱樂部的低聲談話中聽得到。

    這種種印象如蜰蟲釘咬的不安與不知所可的打擊,一會兒直向蘊如的皮膚外層的纖維中鑽來。

     實在危險的想象,竟出乎他原來的意想之外。

     一時室中沒得聲音,隻有爐火在爐中畢剝地響着。

     茹素臉上浮現出慘淡的苦笑,用紫色硬腫的手指,指着蘊如的肩頭道:“你以為太吃吓了,不要怕!這是平常的事,也是平常的器具,在我看來,如小孩子玩着陀螺一樣。

    他們的目的,在得到遊戲的興趣的滿足,無論誰,自然也是如此。

    你烤着這樣……這樣熱的爐火,在屋子裡讀小說,或是調弄着嬰孩,看他牙牙地學語,是興趣的滿足,我也是如此。

    即使戰士在深壕裡,蹲立于沒踝的泥水中,望着空中的星光,擦着槍上的刺刀,而一邊彈子如雨點的落下,眼看着同伍的夥伴,卧在地上,吐湧着鮮血,一樣的,當時他也有其複雜的興趣的滿足。

    ……人們不能作同一的人。

    就像爐中的煤塊,沒有兩塊有同樣的角度一樣。

    ……蘊如,你那番言語,不用你說,我何曾忘卻!綠蒲灣外竹籬下的影子,如現在眼前。

    但為了我母親那樣的期望我,作了官吏,當了大學教授,是可以使得她的靈魂歡喜,即使這樣,我究竟得到了興趣的滿足,無論如何,她的兒子生在世界上,不曾感得到肉體上的損傷,與精神上的不滿足,而且多少嘗到一種熱烈的奇怪的味道,……可更何所求?我喜歡‘紅的花’開遍了全世界,我就去随意地去撒種。

    我喜歡黃狗撲捉貓的事,我便努力去造成它。

    至于我是否為紅的花下面的灑血的土壤,或者是小貓被黃狗捉去,沒有關系。

    真的,……我隻過我的生活;我隻從沉死的世界中去找到我的生活!……‘乘彼白雲,返回帝鄉’,我的帝鄉,即在我泥粘的足下踏破了,我還去希望甚麼白雲的來臨!我隻看見血一般的虹光,斜在天際。

    呵呵!你……你抖顫了嗎?我不願将這等虛空的恐怖,給予另一個尋求别種興趣的人身上。

    好了,或者門外的霜痕還沒有消盡吧。

    ……” 他說到這裡,便将刺刀,徽章,很安然地如同放手巾在袋中似的裝了進去。

    一手将長發拂了一拂。

    蘊如猛地立起,顫顫地拉了他那隻左手,語音有點吃力了。

     “我……我說不……出什麼來,我一時有點麻木了,也或者吃酒吃得多些。

    你要到哪裡去?……衣袖上的濕溺,趁此時可以脫了下來喊他們烘幹再去吧!”他分明有點說話不自然了。

    茹素搖了搖頭,将被溺水沾濕的袖子重行舉起,嗅了一嗅,夷然地答道:“不須!”隻此兩個字的重量,使得蘊如幾乎覺得剛才放在案上刺刀的亮鋒,已經透入皮膚似的冰冷而且爽利。

     末後蘊如到底拼出一句久存在心中的話來道:“你畢竟要向哪裡去?” 茹素悄然道:“去着門外屋上的霜痕!” 這場談話就此終結,兩個人都似各抱了一層要分離——遠的隔閡的分離的心握手了。

    不過茹素的手仍然冰硬,而蘊如的确在手指上不能用力了。

     最後茹素将出門時,忽地立住又問蘊如要了幾分郵花貼在那封長函上,重行粘好,便微笑道:“機會,幸得你的助力,假使這封信發出後有何效果,……”蘊如臉上有點蒼白,吃吃地道:“有關……嗎?” 茹素道:“我後面的字,讀出來時,恐怕你今天要挨餓了。

    ”他說完這句話後,并不擡頭看看蘊如狐疑而惶恐的面色,竟自踱了出去。

     他仍是沿着河沿,向來的方向走去。

    這時枯柳枝上,人家的屋頂上,霜痕被初出的日光消化得不多了,而他的面上,卻平添了些霜痕似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