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政治主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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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個文學家其實都是政治家。藝術——不論是那一個時代,不論是那一個階級,不論是那一個派别的——都是意識形态的得力的武器,它反映着現實,同時影響着現實。客觀上,某一個階級的藝術,必定是在組織着自己的情緒,自己的意志,而表現一定的宇宙觀和社會觀;這個階級,經過藝術去影響它所領導的階級(或者,它所要想領導的階級),并且去搗亂它所反對的階級。問題隻在于藝術和政治之間的聯系的方式:有些階級利于把這種聯系隐蔽起來,有些階級卻是相反的。

    自然,有些作家的作品,表面上看起來,似乎是沒有絲毫的“政治臭味”。這種作家其實也是政治家。有時候他們自己也明明知道的。他們認為必須叫“讀者社會”有點兒特殊的消遣,使得他們的心思避開嚴重的政治問題,避開對于社會問題的答複。——這可以用“為藝術的藝術”的假招牌,也可以是虛僞的旁觀主義。這難道不是政治?誘惑群衆使他們不問政治——這常常是統治階級的一種手段。有些藝術家是有意的去做這種手段的工具,有些卻是無意的。

    無意之中做政治手段的工具,做維持剝削制度的工具,——這在一般小資産階級的文學家,藝術家,是常有的事。我們揭穿這種事實,無非是要他們自己清醒一下,謹慎一些,認真的挑選自己的道路:究竟同着群衆走,還是同着統治階級走。他們之中有些回頭過來,有些一直往死路上走,這是他們的自由,誰也幹涉不了。

    至于反動階級的藝術家,口頭上否認着政治,實際上正在實行着自己的政策,那是因為他們認為這樣更方便些,更巧妙些,更可以達到自己的目的。他們以為那些公開的叫喊着“祖國,民族”的反動的文藝政策的人,未免太蠢笨了些。這兩種反動政策的互相競争,隻是反動階級内部的糾紛,——中國最近三四年來這種糾紛是在表演着,然而他們兩方面的目的是一緻的。新月派之類和民族派之類的“争論”就是這麼一回事。現在表面上是“非政治主義派”占了上風:誰都要學着說幾句風涼話,其實是戰術更加精密了。

    無論什麼階級都在擁護自己的利益。但是,并不是個個階級都利于公開的承認這個事實。甚至于需要自己騙騙自己。自己的利益和大多數群衆沖突的階級,總在竭力找尋一些假面具。而藝術對于他們往往是很有用的武器,他們正需要能夠掩蔽自己的政治手段的藝術。這就是那種“精密的戰術”了。

    十八世紀時代的西歐資産階級,總之,那些還在反對封建的舊統治的資産階級,在當時,往往喜歡自命為勞動群衆的先鋒,所以它們的藝術還是公開的主張戰鬥的。那時候,藝術家的理想是要号召“維新”,“改革”,“啟蒙”,他們認為自己的作品能夠充滿着這些号召是光榮的。後來,情形自然不同了。資産階級開始想盡各種方法,來束縛群衆,阻礙群衆的前進,維持經濟上政治上文化上的奴隸制度。反革命之後的中國資産階級,同着地主買辦和帝國主義,正在進行這種文化上束縛政策。這年頭,已經早就不是“五四時代”了!他們至少也要說藝術應當是非政治的。

    而現代的人類的領袖階級——無産階級,國際的和中國的工人階級卻是絕對不同的,他們的最後目的不能夠不是完全消滅剝削制度,他們不怕承認自己的意識形态是階級性的,是黨派性的。他們要創造新的藝術,他們的藝術要公開的号召鬥争,要揭穿一切種種的假面具,要提出自己的理想和目的;他們要不怕現實,要認識現實,要強大的藝術力量去反映事實,同時要知道這都是為着改造現實的。資産階級的作家,慣于偷偷摸摸的灌輸資産階級的“目的意識”,而表面上戴着雪白的“純藝術”的假面具;他們冷笑着指摘無産階級的作家,說:“政治家,政治家,你算得什麼藝術家呵!你的藝術是目的意識的!”

    自然,有些藝術家主觀上甚至于是革命的,但是,他們還沒有了解這種理論和傾向的内容。他們也許隻看見文學技術方面的問題,他們也許相信定命主義的社會發展。他們以為隻要客觀的描寫出社會的現象,藝術家的任務就完結了。至于社會的發展,那自然而然是光明的勢力将要占優勢的,藝術家何必有什麼“目的意識”呢!自然,單有革命的“目的意識”是不能夠寫出革命的文學的,還必須有藝術的力量。然而運用藝術的力量,又必須要有一定的宇宙觀和社會觀。如果宇宙觀和社會觀是資産階級的,那麼,那所謂“客觀的描寫”,所謂“藝術的價值”就将要間接的替現存制度服務。同樣,那種替“純藝術”辯護的态度,恰好被反動階級所利用。

    1932,11。